■刘海涛
老井水鸭女生/辘轳天空马灯/坟墓长铺饭堂/日落日升/上海人在北方。
这是金宇澄非虚构作品《碗》和小说《苍凉纪念日》让我想到的一个场景。从远方走来,带着“断肠人在天涯”的煞气。但金宇澄突破了我直觉的窄化执念,让我去思考两篇时间相差20余年、题材相同的作品的不同之处以及其背后的隐喻。
“记忆有时使人不懂了欢喜,也不知忧伤,它只是痴痴的一种神态与表情;不饥不渴,不以物喜,不为己悲,你想一想要说什么呢?”《苍凉纪念日》这个开阔的结尾与《碗》祷祝的结尾形成一个鲜明对比,那些记忆并未真的成为作者心灵的过客,反而拉着读者一起进入记忆的隧道。
或许记忆有两种功能,一是让过往活在自己的生命里,二是让自己活在记忆的过往里。而回忆,让这两种功能合体并发芽,或滋生出新罪以解除记忆的绑架,或成长为功勋以解除记忆的拖累。显然,在这两个极端之外可能还有第三种情况,那就是金宇澄的《碗》和《苍凉纪念日》,投井的两个女人小英和阿桂,用死亡映照了当时与后来人们不同的心境。尽管蒙太奇手法的闪转腾挪尽显作者想置身事外的飘然与超然,但不经意间还是让“轻飘飘的旧时光”变得沉甸甸。
有如黑洞,记忆与回忆强大的吸引暗力错乱了经历者。那个时代,虽然很近,但对于后来人来讲,只构成一个具有代沟意义的具象(小英女儿的反应就是一个例证),一次穿越,看到了黑洞中那苍凉的远方,一群人、一片天……
同样场景的爱情、同样命运的女人和男人、同样的一口老井、同样的死亡结局,同样地被冷漠处理。
不同之处在于,同样是死亡,《碗》给出了死者的死因。这个固化了的死因,涂上了具有塑形时代的特定颜色;或者说其指向性缩减了死者的死亡意义,其“定因”之死只是让后来的我们有了物化的形式上的追祭理由。《苍凉纪念日》则不然,可以说死者是“无因”而死。正是这个“无因”之死,让我们对死因有了更广阔的想象空间,从特定走向寻常。之所以没有写死者的名字,是为了彰显其无名者大众化死去的普遍的“基本意义”,与寿终正寝一样,更适合大众化的死去原理。却因其轻微而反刺于我们。
作者笔下反复写到的几个意象:井、鸭、天空、碗、坟墓、女人、食堂,如散文诗,极具画面感。在所有意象中,或者说那一代人经历的过往中,作者选取了“碗”这个我们司空见惯、每天使用的物件作为小说名字,他要给我们盛的是怎样的饭呢?——“青年万岁”。
六次不同情境下的“青年万岁”,构成一首“行走”的诗、一幅流动的画。每一个情境里,都抽去历史的阴影,只留下舞台中央一群历史追光里的人,并在谢场的大幕拉起时,变得模糊。但“青年万岁”的能量与光芒,让记忆的黑洞释放其特质化的“暗物质”,并与黑洞世界里的每一个粒子——意象,发生纠缠。
这种纠缠的珍贵之处在于,它让那个年代的经历者与未经历者有了真实的链接。而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虚化、弱化了时代这个底色,把亮丽的青春——人们共有的生命特质,嵌入到一段人人皆可复制的岁月里,产生超越特定年代的通性与珍视,从而在情感交融与理性认知过程中,巧妙地剔除了代沟。
《碗》和《苍凉纪念日》可以说是金宇澄的“青春文字祭”,以“碗”为载体,让我们与上一代的生命相遇。
“唯一的水井被污染……我们也都知道了早晨的圆白菜汤,是用浸泡阿桂的水做的……我们都像是吸收了阿桂的某些物质,这是很难改变的。”《苍凉纪念日》中,作者这段描写似乎隐喻了我们的灵魂在命运交错中终究会被注入一代人的基因——井是现实中的黑洞,记忆是灵魂的黑洞,二者归一于生命中相遇的主角。
正如金宇澄所说:“文学就是一只碗——记忆的这只碗插上一根筷子,作者跟它说话,让记忆安抚,让记忆平息,让记忆释放,让记忆自由。”我想这“让”的动力源应该就是黑洞世界里的那些纠缠。黑洞的世界里没有配角,我们都曾是被“黑洞”滋养过、吞噬过并最终活下来的人,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