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
文学作品写出来是要给大家阅读欣赏的,所以文学研究的一大任务是要分析“文学生活”,按法国著名文学史家朗松(Gustave Lanson,1857—1934)的意见,就是要重点研究作品的接受:“读书的是怎样的人?他们读些什么?这是两个首要的问题,通过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我们就可以把文学移置于生活之中。”(《朗松文论选》,徐继曾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71页)
他主张“描写全国文学生活的图景,不仅包括执笔写作的知名之士,也包括阅读作品的无名群众的文明与活动的历史”(同上第76页)。
这一思路也适用于经学研究。儒家的经典写出来也是要给大家看的,并希望由此而去指导社会,让国家在政治和伦理等各方面都走上正路。
儒家的圣贤和大师们都有着崇高的理想和极大的抱负,孔子的大志在于兴灭国继绝世,重建周初那样的礼乐社会;宋儒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们这些崇高的理想被接受得如何?经学在人们的实际生活中究竟发生了多大的作用?“经学生活”比“文学生活”更加值得研究,可惜这种研究至今仍然很薄弱,学者们只读经书,经学史也只是研究那些经典的注释本和有关论文,生活中的经学大抵无人过问。
鲁迅并不研究经学,他从事的是文学,但在他的小说中颇多对于“经学生活”的描写,如果注意及此,读起来大有兴味。
例如《祝福》里的鲁四老爷,“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的“经学生活”如何?
作为知识分子,他当然是读书的,鲁迅在小说里并没有写他如何读儒家的经典,而只从“我”的角度写出了两个方面的情形:一是他的案头并没有儒家的原典,只有两种普及读物: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近思录》是南宋大儒朱熹与吕祖谦合编的理学入门书,内容是分类摘录理学之先行者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四位大师的语录,凡十四卷,六百二十二则语录。朱熹要求人们读过此书后务必要读原典。“若惮烦劳,安简便,以为取足于此而可,则非今日所以纂集此书之意也。”而看鲁四的案头,绝无周张二程诸君子的著作,更没有儒家的经书,可知他正属于“惮烦劳,安简便”之流,是否入门尚不可知,而业已用“讲理学”来自我标榜。
《近思录》卷一有横渠先生张载的语录九条,其中第四条曰“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意思说鬼神是阴阳二气变化的产物,并不神秘,也不可怕。理学家认为死亡疾病乃是常见之事,无须忌讳。而鲁四连这一基本的道理也还不能理解,在他面前“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鲁四老爷号称讲理学,而其实并不懂理学。
《近思录集注》有两种,一种是清儒茅星来编著的,另一种是江永编著的,《祝福》中没有说明是哪一种。反正四老爷也不大读,就不去深究了。至于《四书衬》,乃是清人骆培编著的一部解释《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的书,亦属入门读物。
这样看来,小说里这两处似乎平淡无奇的叙述,都蕴含着丰富的内容,不仅流露了作者对鲁四老爷深刻微妙的讽刺和批判,也写出了清末民初“经学生活”的一角。
再如《孔乙己》中的主人公,是一个科举场中的失败者,穷愁潦倒,靠帮人抄书为生,所以只好标举孔子说过的“君子固穷”(《论语·卫灵公》),但他其实不能固守其穷,甚至很有点“小人穷斯滥矣”的意思。孔乙己的“经学生活”完全失败:想通过读书应科举爬上去没有成功,想守住“固穷”的底线也没有成功。在另一篇描写科举失败者的小说《白光》中,其主人公陈士成精神失常,幻想在家里挖出祖传的宝藏来,直扑非正常的财富而去,终于非正常死亡。
鲁四处于儒家知识分子的基层,孔乙己、陈士成则在其末流。上层社会的“经学生活”如何?鲁迅小说里没有写到,而他在杂文里提到科举时代的情形,是人们都把四书五经八股文当作敲门砖,“文官考试一及第,这些东西也就同时被忘却”(《且介亭杂文二集·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
不识字的农民也自有其“经学生活”,最典型的是阿Q,鲁迅写道:
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若敖之鬼馁而”,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他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了。
……
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名师指授过……(《阿
Q正传》第四章《恋爱的悲剧》)
这里有许多讽刺的意味,但其实也说明了儒家的经典里本来有许多民间思想的总结和升华,而在社会生活中,没有文化的人们也同样会受到占据统治地位的经学思想的熏染。儒家特别是宋明以来的新儒家(理学家)非常注意把自己的思想灌输到民间去,并且确实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鲁迅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之一,鉴于当时的情形,他对儒家思想批评得很厉害,而对那里面的精华部分却来不及多说。鲁迅在他的小说中大抵从负面来描写“经学生活”,显示了那个时代的特色。这也是生活。
其实鲁迅本人是从小就把经书读得很熟的,运用亦极灵活。他本人的“经学生活”如何,也很值得探究,但那是需要另案处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