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9年03月08日 星期五
XR5
文汇学人;学人

在缪钺先生所书《相逢行》前

——拜访叶嘉莹先生


    ■李晓红

    中山大学中文系李晓红老师去年在天津拜访了“要整理的东西很多,所以每天都很忙”的叶嘉莹先生,并记录下了拜访前后的点滴,或能稍稍呈现叶先生忙碌又安宁的诗书日常。《文汇学人》分上下两篇刊发,此为下篇。

    叶先生向我问起景蜀慧老师:“景老师还好吗?她身体如何?”

    “景老师身体还不错,每天晨泳一千米,傍晚还绕校园暴走。”我答。

    转问碧妍:“景老师你也认识吗?”

    “景老师我在现实中倒没见过。网络上是认识。”碧妍答。

    “哦,网络上认识?”先生似感新奇。

    “是的,景老师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碧妍说。

    “你说的有意思是什么意思?”先生一下子笑开,并认真地追究起来。

    “景老师在网络上很有趣。”碧妍说。

    “那你说说怎么个有趣?”先生又调皮,又不依不饶。

    我赶紧插话:“譬如景老师家有四只猫,非常可爱,景老师经常会在网上分享她的猫的照片,特别可爱。”

    “那么,我们就来谈谈景老师家的猫吧。”先生转向我:“你说景老师有四只猫?”

    先生对我刚刚无心说出的“四只猫”印象如此清晰!我赶紧改口:“是的,先是有四只猫,最近又来了第五只。”

    “她的猫都是怎么来的呢?”先生问。

    我略作解释。先生听了说:“这真有意思。可是我没有见过景老师的猫。”

    我赶紧摸出手机翻景老师的朋友圈,凑到先生跟前,给她看景老师发的小猫照片。

    “啊,漂亮!景老师家的猫真是漂亮。”先生欣然道。

    感叹一会儿,我忽然兴起一问:“先生养过猫吗?”

    “我北京的家里养过猫。后来就没再养过,因为我自己都无家可归,没有办法养猫。”

    我们再次转话题:“先生每天都忙什么?”

    “每天都有很多要忙的。哦,这么说我需要打个电话了。”先生转身,提起卷轴下转角桌上的台式电话直拨。先生没有翻阅任何资料,拨通后直接交代,似关于一部论词专著,只听到先生对着电话那头报出一长串词家姓名,想来有五讲以上,十分流畅而有条理。不禁令我想起上次取音频之情景,叶先生与七年前的学问状态真无两样。

    电话完,先生再转回来跟我们说:“年纪这么大了,一生有很多东西要整理。真是每天都很忙。”

    “先生每天作息是怎样的?”我问。

    先生一顿,说:“这个,你们问我的阿姨就行了。”这时在厨房忙碌着的阿姨朗声应道:“先生每天就是写写写,废寝忘餐,吃饭要叫好几次。有时候凌晨两点还在写。”

    我们听得张大了嘴,同时感觉到,先生不愿费时在无个性趣味的话题上,有点尴尬。

    先生似有觉察,笑着说:“你们看看我的书房就知道了,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工作。”

    “有人帮先生整理材料吗?”

    “别人整理了我也得自己看过啊。”

    我们没敢参观书房,再稍坐一下,即提出:“那我们今天就坐到这里吧,谢谢先生接见我们。祝先生节日快乐!”

    “节日快乐。谢谢你们来看我。”先生按着座椅扶手,平稳地起身,送我们到前厅。我忽然看到墙上挂着一个横幅的镜框,一幅俊美的小楷吸引了我,定睛一看是缪先生墨宝《相逢行》:“这是缪先生的字哦——”我不禁又停下来说。

    “是的,是缪先生写给我的。”

    “我能拍照吗?”可能因上次来无留影,我这次对拍照似有一种下意识的执念。

    “可以啊——但景老师她那应该有的。”

    听到先生说景老师应该有,我又不敢再造次,只举手之际摄了一帧。回来问了景师,她那并没有。我上次来叶先生家时也没注意到。何崝《魏晋风骨要眇宜修——谈缪钺先生书法》(《中国文化》2016年第2期)亦未言及此书。

    “‘凤凰凌风翔,徘徊归故乡。’写的就是先生您?”我的眼晴恋恋不舍这墨宝。

    “是的。缪先生他自己写诗,又自己用毛笔写后送给我。”先生沉吟道:“他非常特别,我第一次回国,他就提出跟我合作研究。当然,他之前看过我的学术论文。”

    “是的,《灵谿词说》,我刚买了最新版。”我有点得意地接话。

    “你不能只看第几版第几版的啊,你要看里面怎么写的。”先生正色地说。

    “是。是。”我顿时讪讪,“里面杜牧的是缪先生写的,晏几道是先生写的。”像要证明自己似地补一句。“对对,杜牧是缪先生写的。”碧妍也赶紧表示读了。可是,杜牧有词吗?《灵谿词说》里有杜牧吗?我又迟疑了。先生站在接我们入门的地方,慈祥地微笑着,没有再说什么。到家后我赶紧找出  《灵谿词说》,见目录第一页赫然有“《论杜牧与秦观〈八六子〉词》(缪钺)”,稍稍定心。但再一看,《论晏几道词》《论晏几道〈鹧鸪天〉词》《词品与人品——再论晏几道》都是缪先生写的,幸而其中尚有叶先生《论晏几道词在词史中之地位》一文,我们大致不误,但确须更认真拜读才是。

    叶先生在所撰《〈灵谿词说〉正续编重版前言》中,引用有缪先生所写《相逢行》中结句:“百年身世千秋业,莫负相逢人海间。”缪先生《冰茧庵诗词稿》系该篇于1982年5月,篇曰:

    凤凰凌风翔,徘徊归故乡。相逢得相契,永世难相忘。清门奕世京华住,西城闾巷繁花树。左家娇女本能诗,邺侯插架罗缃素。剧怜少小丧慈亲,老父巴渝远客身。《词话》一编留手泽,【叶君少时,母夫人为购《词话丛书》,其中有王国维《人间词话》。】夜灯研读最酸辛。当时天地多翻覆,铜驼荆棘悲乔木。燕云瓯缺已堪伤,金陵瓦解惊何速。一朝胡骑满长安,金碧觚棱日色寒。闭户题诗多比兴,下帷攻读避尘喧(寰)。八年抗战光尧甸,谁知沧海犹多变。绝岛飘零暂寄身,同怀姊弟难相见。严冬几度风霜至,弥见青松贞秀志。授学班昭力更勤,填词漱玉多英气。丰城剑气岂长埋,礼聘鱼书海上来。哈佛名庠尊讲席,樊城黉舍育群才。【叶君曾任哈佛大学客座教授,后又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大学在温哥华市。温哥华市,华人称之为“樊城”。】千年诗论穷探抉,精严思辨参西哲。海宁遗著最潜心,玉谿诗句多新说。辽鹤归来卅载间,山川城郭尚依然。唐室新除周历谱,汉家重数中兴年。草堂三月明春色,鹃花红艳松楠碧。早岁曾耽绝妙文,【叶君谓三十馀年前读余所著《诗词散论》,即深赏之,故赠[余]诗有“早岁曾耽绝妙文”之句(语)。】初逢竟似曾相识。论著精宏四五编,如游佳景入名山。最难所见多相合,宛似蓬莱有胜缘。灵光一接成孤往,庄惠相期非梦想。书生报国果何从,诗教绵绵传嗣响。凤凰凌风来九天,梧桐高耸龙门颠。百年身世千秋业,莫负相逢人海间。

    持与叶先生镜框中文本相校,后者注文有所删改(如上文删除线所示),可见缪先生自藏本与赠人本的讲究;正文几无变动,唯“下帷攻读避尘喧”一句中“尘喧”改作“尘寰”,出语更加温柔敦厚。

    叶先生藏本落款署“1982年初稿,1983年改定”。可见自缪先生初期与叶先生“莫负相逢人海间”,迄今逾三十六年,两位先生不仅以诗情学识相遇合之结晶《灵谿词说》泽被寰宇,做到“书生报国,诗教绵绵”,更令我感动的是,在缪先生辞世多年后,叶先生仍坚持促成《词说》正续编之合刊,并殷殷嘱咐后辈如我者“要看里面是怎么写的”,真堪称始终无负“相逢人海间”!

    后记:絮絮叨叨,竟有欲罢不能之感。初拟为当日所摄照片稍加说明;继而想及叶先生赐下登门机会之慎重,不能不念;又忆起出门前自己之愚钝漠然,若非景师之惦念,必无此番收获。故从侧写景师对先生的惦念始,巨细靡遗地叙写此行所历所感。

    回忆与先生的谈话,深深惊叹于先生对话题之开放与锐感,如对“中西书局”一词中的“中西”之义的探求;对我们所言“景老师有意思”如何个有意思法的诘问;对我读《灵谿词说》“不能只关注第几版,而要看里面怎么说”的告诫……老人家把握对话信息之精到,反应之敏捷,谈锋之逼人,几乎让我想不起她的耳背与年岁。

    尽管惭愧于自己登门时毫无准备,话题变幻芜杂,但记叙时仍不想试作剪裁;期望通过直录,同并世敬爱先生者分享九十五岁高龄(按:本文写于2018年)而依然机警活泼且温润可亲的先生风神之万一,祝愿先生永葆学人朝气,诗意长青!

    补记:南开回来后跟景师汇报叶先生喜爱猫咪,景师说:“我是不是应该也发几张照片给先生邮箱?”由是我知道了叶先生用电子邮箱。拜访记写到最后,我又痴想起请叶先生审正。看到自己拜访前那么扭捏,又犹豫起来。感谢国庆假期,我终于酝酿足勇气于6日下午将拜访记附件发送往先生电子邮箱。同时继续纠结:先生是否查阅邮件?懂不懂打开附件word文档?同不同意我这样写?又想到自己所附word文档字体偏小……最后想起要给先生寄送照片呢,决定将拜访记打印下来,一同再寄给叶先生。

    8日一早将照片、拜访记和说好的拙著凑齐交给快递。回到工作室,打开邮箱,竟有三封来自叶先生邮箱的邮件:一个是单纯回复。一个是叶先生转来的邮件,附有闫晓铮先生修订过文句、调大了字体的拙日记,从转发内容看是叶先生修订好文句请闫晓铮用电脑编辑的,如“入座即娓娓道来该批音频资料之由来,与缪先生、景师之学缘,及音频文字核对当注意之事项”句,“及”字我原作“接下来”;“如今景师这么一提,看望叶先生的愉快记忆是复苏了”句,“如今”一词我原无,“看望”一词我原作“看”;“北师大我认识郭预衡先生,他读书时跟我一个学校,同我一个年级”句,“同我一个年级”我原作“比我大一个年级”……计有十几处订正。另一邮件写道:“谢琰先生所书秦少游词,是我为了捐款从一次义卖会中买来的。不是我个人自己请他书写的。”这样的叶先生,我不能更赞一词。谨依先生意见修订原稿,并补记如上。

    (作者为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全文与中西书局李碧妍同订,上篇见2019年2月22日《文汇学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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