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志量
假如谁到我们村找韩锡鑫,着实有点难。绝大多数会说不认识,甚至还有人会说 “没这个人”,令人很意外,“欸,韩锡鑫说他就住这儿的呀!”韩锡鑫难找,韩锡侯或者锡侯,却好找得很。河南北,岸东西,老大一圈子,几乎没有人不认得他。韩锡鑫,锡侯锡侯地被叫了六十几年,叫得头发都白了。
韩锡鑫就是韩锡侯,锡侯就是韩锡鑫。一个是学名大名,另一个像是俗名小名。我们南通那儿,平时不习惯称呼人大名,那太正式了,远不如大侯二侯(老大老二)某某侯,来得随意又亲切。反正锡侯叫得久了,叫顺口了,逼得“韩锡鑫”三个字就只能躺在身份证上。连锡侯本人偶尔被人叫起韩锡鑫时,也免不了要打愣。除了自己的大名,锡侯还识多少字?大概屈指可数,而在这个问题上,锡侯也从来不打肿脸充胖子。
韩锡侯不识字,不识字的锡侯却识事。
锡侯是家门口机械厂的退休工人,论工龄,靠近四十年。虽说在机械厂上班,可他没有同车床、钻床、铣床打过交道。锡侯是厨师,烧菜做饭是他的本行。干一行钻一行,锡侯一直钉在厂里食堂的岗位上。他的厨艺顶呱呱。菜肴讲究色香味,还有“形”。锡侯最擅长的,正是刀功。厨刀在他手里,就像手术刀在外科医生手里。一年又一年,一刀又一刀,快而稳,稳而准,锡侯不知剖了多少猪牛羊。锡侯得心应手,乐此不疲,忙得忘了时光。好想再干几年,可退休的日子还是好像提前来了。
锡侯对退休有点儿猝不及防。他喜欢做事,喜欢做实在事。一双手闲不住,却对打牌、下棋这些玩意儿没兴趣。他自嘲“有好日子不会过”。无所事事,无法打发充裕的空闲时间,锡侯觉得简直是活受罪。推己及物,锡侯同样不忍心自己的厨刀。心爱的厨刀,虽然受人冷落了,却一直保养得极好,亮晶晶明晃晃,一副随时要闯江湖的样子。
这也正合锡侯的心意,锡侯拿定主意再出征。婚丧嫁娶,红白喜事,老人生日做寿,小孩满月闹蛋……锡侯上门为聚客的主家提供厨艺服务。手艺好自然受欢迎,锡侯登台献艺的机会多。他按季节挑食材求精华,钱用在刀刃上,花得恰到好处。菜品质量上有保证,数量上不铺张。家常菜有滋有味,特色菜别具一格,还尤其重视食品卫生。锡侯烧的菜,不是山珍海味,胜似山珍海味。食客大饱口福,锡侯忙得额头冒烟。宴席结束,打扫场地,干干净净。主家结算工钱时,锡侯常少收一二,他说他不缺钱,他是要有事做。
锡侯走村串巷,今儿东明儿西,不怕路途远,不怕顶风冒雨。虽然吃不到自己烧的菜,锡侯却乐意为人做嫁衣,在这不是舞台的舞台上,锡侯干得很欢快。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上门烧菜毕竟只是临时性的。这些年大量拆迁安置,家中场地足够请客吃饭的主家,越来越少,锡侯晒网晾厨刀的日子,越来越多。要是找个饭店做呢,也不是不行,但那要看老板眼色行事,自己作主惯了,锡侯便不愿意,何况,家里还有自留地。
常言道:人勤地不懒,田是刮金板。锡侯算是终于找到了,这份绝对长期稳定的工作,可以铁了心与田与地捆绑一起。锡侯于是起早摸黑,一年四季精耕细作。地里菜儿绿,瓜儿甜,白菜大如斗,冬瓜如枕头。自家的那点田满足不了他胃口,他就向外扩展,你不种我来种,多多益善,锡侯俨然成了小地主。锡侯还喜欢尝试新品种,明知有风险,依然大胆试,失败了不气馁,成功了不保守。锡侯种的田,像块大画板,画出了既好看又实用的版图,土地爷必定是非常垂青锡侯。但是海龙王,则肯定要抱怨锡侯了,因为他的小渔船打破了水塘的宁静。就是邻居们也忍不住开玩笑,“锡侯啊,你当个陆军就够忙的,为啥还要当海军呢!”锡侯当作没听见,依然我行我素。水塘里的鱼苗是他放养的,而收上来的大鱼小虾,则免费分送一些给左邻右舍,仿佛是给的封口费。
锡侯人好脾气好,人缘也好,有事请锡侯帮忙,那是最靠得住,而且成本为零。拔烟,他不会,喝酒,他没工夫。说是没工夫,锡侯有时又还喜欢管一管与他无关的事。有一年收获季节,堆在河边待清运的秸秆突然起火。烧的是废弃物,烧就烧呗。火势渐渐大起来,可看的人没一个想到要灭火。火势越来越大,惊动了在田间劳作的锡侯。锡侯吓了一跳,“不好!要出大事”,急急忙忙,拿着手头的小料子奔过来,拼命从河里舀水。好在人多,大火很快被扑灭了。锡侯像是丢了什么宝贝,心急慌忙扒开余烟未尽的秸秆,见网络线箱无恙,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先前观火的人面面相觑:要不是锡侯,网络线箱肯定保不住。如果追查责任,见火不救可是三分罪呀。
锡侯的手再忙,嘴也是个歇不住。锡侯爱说笑话,但他不是逢人便说。尊老爱幼,不是同辈人不说,场合不宜不说,惹不起的不说。锡侯的笑话不妨说是戏话,往往能活跃气氛,融洽人际关系。锡侯的戏话,经常取材现场,随手拈来,不假思索。或含蓄,或诙谐,有时也带点攻击性。但这攻击性只伤汗毛不破皮肉,挠得人痒痒的,只得笑纳。同女人们说笑时,锡侯的笑话难免不荤了点,不甘示弱的女人迎头反击,你来我往中,锡侯就讨不到便宜了。遇到泼辣的女子,锡侯就该倒霉了。女人骂一声,“狗日的锡侯!”“韩锡侯,你来呀!”锡侯立马就变成了缩头乌龟,不敢再吭声。至于锡侯的说笑才能是不是敢发挥到他老婆身上,不得而知。反正在人面前,他对老婆是不做缩头乌龟的。
锡侯锡侯,千声万声,说不清锡侯被叫了多少回,而且势必还会继续叫下去。细想想,一个人能常常被人挂在嘴上,应该也算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吧。
2019年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