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9年02月27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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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铁凝二三事


    陈喜儒

    很早就知道铁凝的名字,她的书,也读了不少。比如五卷本的《铁凝文集》,以及《铁凝人生小品》《大浴女》《铁凝散文》《谁能让我害羞》《铁凝日记》《遥远的美》等等。也看过一些评论,比如汪曾祺说,铁凝的小说“糯”,“俊得少有”,“有时亦有男子气”,是“快乐的小说,温暖的小说,为这个世界祝福的小说”;王蒙说,“铁凝是一个把自己放在书里的作家,你从书中处处可以感到作者的脉搏、眼泪、微笑、祝祷和滴自心头的血”……

    铁凝才华横溢,一出道就光彩照人,众人瞩目。我是中国作协的普通工作人员,虽然在各种场合见过她,但只是遥望,没说过话,也无接触。直到1998年8月,去内蒙采风,有幸与铁凝、扎拉嘎胡同乘一辆越野车,才得以相识。当时,她已名满天下,但没有那种自命不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持,言谈举止,沉稳安静,得体从容,与那些小荷才露尖尖角就疯疯癫癫、叽叽喳喳、自我戏剧化程度很高的小女子形成鲜明对比。

    在茫茫的大草原上,在暖洋洋的带着花草香气的微风里,在成吉思汗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辽阔苍茫中,人们返璞归真,童心勃发,讲故事,说笑话,谈天说地,把酒论文,其乐无穷。有一次,不知怎么扯到了当时的标语,说有的标语莫名其妙、不知所云。铁凝说,也有言简意赅的,比如说光纤电缆的那条就很好:电缆无铜,割下无用,捉住判刑。仅仅12个字,把该说的都说了。大家说这个精彩,可入“标语精粹大典”。

    后来,我在送她我编的三卷本作家参考丛书《立松和平文集》(作家出版社1998年4月出版)时,在每卷扉页上写了四个字,合起来就是这个标语,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也有点敝帚自珍的意思。

    那次采风很愉快,我请她留言纪念,她写道:

    老陈喜儒先生:锡林郭勒草原使我们纯洁,与您同乘一辆车使我高兴。铁凝1998、8、13锡林浩特

    从此,她对我的称呼定格为老陈喜儒先生,有时也拆解为老陈,或喜儒先生,但三种称呼都讲得通,都符合中国社会称谓规范,且别致、有趣。这是她的发明,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2001年4月中旬,铁凝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到日本访问,我以团员兼翻译的身份参团出访。这个团的成员比较年轻,思想活跃,爱说爱笑,气氛和谐,关系融洽。

    我们住的新大谷饭店位于东京中心部繁华区。虽豪华如宫殿,却宁静似田园,尤其是楼下那座匠心独具的日式庭园,小桥流水,亭台楼榭,茶室餐厅,花草树木,优雅如画。到达东京的第三天,我起得较早,到庭园散步。天空高远,微风拂面,空气中有花草的清香,心情怡然。八点半钟,全团一起到一楼西餐厅用自助餐。我们作家代表团,一行五人,围坐在过道边的一个圆桌上,边吃边聊。

    我喜欢清淡的日本早餐,拿来了米饭、咸菜、烤大马哈鱼和酱汤。刚吃了一口饭,手中的方便筷突然断了一枝。我随口道:“坏了,不祥之兆!莫非要岀事?”铁凝说:“喜儒先生,您别乱说。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别制造紧张好不好?”我笑了笑,没有在意,权当开个玩笑。上午的日程是分头拜访日本作家。有人说国内翻译岀版了不少渡边淳一的作品,他到底是怎样一位作家?我笑着说:“你算问对人了。渡边淳一原是外科医生,后来放下了解剖人体的手术刀,拿起了笔,解剖人生。最早把他介绍到中国的,恰巧是鄙人。1984年,我翻译了他获直木奖的成名作《光与影》,后来又译了他的长篇小说《花葬》,短篇小说《乳癌手术》《猴子的反抗》等……”

    我正讲得起劲,大家也听得入神,这时,L君突然说:“我的包没了!”她的包放在身后的椅子上,而且座位基本没离人,怎么会没呢?我说,是不是放在房间里没拿下来?L君很肯定地说,我拿下来了,就放在身后,房间的钥匙也在里面,怎么就没了?里面都有什么?护照、身份证、钱包、首饰、相机……我一听,这下完了,洗劫一空。尤其是护照,一旦丢失,你在外国就成了“黑人”。旅行才刚刚开始,这可怎么办?大家再无心吃饭,帮着寻找,分析案情,议论纷纷。

    接待我们的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横川健先生来了,我们报了警。我与铁凝、横川先生商量后决定,上午的活动照常进行,留下我、L君与横川健三人处理此事。铁凝看我焦躁不安,安慰我说:“老陈,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回到房间,我立刻给我驻日大使馆文化处打电话,向张参赞报告,请教如何补办临时旅行证。搞清了办证程序,我马上向国内有关领导报告,之后找到了作协外联部李锦琦,叫他到L君家找户口本,到办公室查找文化部批件,尽快复印电传给我。小李女儿感冒发烧,他正准备带女儿去儿童医院,接到电话后他二话没说,把女儿交给妻子,马上出发。

    经过了一番曲折,警察说,找到提包了,并且已经送到永田町派出所,叫我们去辨认。我忙问,里面有护照吗?他说:有。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马上与横川先生、L君打车直奔派出所。原来是一位清洁工,在打扫别处的厕所时,发现了这个包,因为里面有新大谷饭店的钥匙、早餐券,知道是新大谷饭店客人丟的,马上报警,所以我们很快就知道了消息。我一再向那位清洁工深深鞠躬,表示感谢。L君急忙查看提包,钱包、首饰没有了,损失惨重,但护照、身份证、相机都在。

    千恩万谢后,回到饭店,我马上给铁凝、使馆、中国作协、小李等打了一圈电话,报告护照失而复得。大家喜出望外,欣喜若狂,但L君依然是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她平素精打细算,克勤克俭,如今被洗劫一空,难免心情沮丧。铁凝看在眼里,不仅好言相劝,安慰开导,并慷慨解囊,予以“资援”。在京都参观西阵织时,我说这是日本国宝级工艺品,但价格也贵得令人咋舌。大家都懂我的意思,但L君对几个精美的锦盒爱不释手,铁凝看她喜欢,又悄悄地为她付了款说,留个纪念……团里又响起了欢声笑语,L君也渐渐忘却了烦恼,脸上有了笑容……

    2003年秋,我陪日本作家、美术评论家、信浓美术馆馆长洼岛诚一郎到石家庄访问,参观了中国首家省级文学馆——河北文学馆,与当地作家在宽敞明亮的会议室座谈,在既有中国古典园林情致又具欧式建筑风格的庭院中漫步,深为这种敢为天下先的精神、独具匠心的设计所感动。说句老实话,当年听说铁凝率领一干人马四处奔波要钱盖房子时,我并不以为然,心想房子不能虚构,纵然是天才的小说家,若无手眼通天、呼风唤雨的神通,怕是难逃竹篮打水的命运。但眼前这套多功能建筑群证明,她不仅小说写得漂亮,大楼也盖得漂亮,本事了得,且深得作家们的信任和拥护,难能可贵,堪当大任。

    但在铁扬先生的画室里,铁凝按照父亲的吩咐,查编号,记画名,搬这个,找那个,忙得不亦乐乎,完全是个聪慧伶俐的书童,孝顺温柔的乖女儿。而且从那配合默契的动作和眼神中,可以看岀,这个从小在油画颜料包围的清苦氛围中长大的女子,是父亲的知音和得力助手。

    去铁府喝茶时,我在她家客厅里看到一盆奇怪的植物:全身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由一根根筷子般粗细长短的绿色小棍,组合成一棵树。我问她,这是什么?她说叫碧玉树,也叫光棍树。她看我喜欢,就说叫我爸给你培养一棵,长好了,给你送去。

    大概过了两三个月,我已经忘了这件事,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给我打电话,说他是铁凝的司机,来北京办事,顺便给我带了盆花。我急忙下楼,司机从后座拿出一个红褐色塑料花盆,中间长着一棵尺把高的光棍树。他说铁扬先生捎话说,今年冬天就这样长着,明年春天再换大点的盆,少浇水,多晒太阳。我一一照办,光棍树长得很快,没几年,就高达房顶。街坊邻居、机关同事、同学朋友、来安窗子换空调的工人师傅,都不认识,我就不断重复从网上查到的相关常识:这叫碧玉树,也叫光棍树、绿珊瑚、青珊瑚,原产东非、南非,属大戟科灌木,高可达四、五米,枝条碧绿,有光泽,为了适应热带沙漠地区的干旱,减少水分蒸发,延续生命,经过长期进化,叶子越来越小,逐渐消失……

    有人要时,我就剪下几根枝条,插在玻璃瓶里,如果是夏天,十天半月就能长出白色的水根,再移栽到花盆中。直接插到花盆中也可以,但似乎成活率不高。英国谚语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所以我有求必应,乐此不疲,送出的光棍树,大概总有几十盆吧?前些日子,来修理门窗的工人告诉我,他们家里都有光棍树,连他们工厂的院子里,也有好几盆,都是我几年前送的。还有个同事说,他家的光棍树长疯了,快够到房顶了。我对他们说,这些都是铁家光棍树的子孙,也可称铁棍树。

    铁凝荣任中国作协主席、来北京工作时,我已退休。有一次宴请外宾,结束时往外走,她问我有车吗?我说打车。她说坐我车吧,先送你,咱们还可以说会儿话。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正部级领导,我是“社会闲杂人员”,送我回家,而且是先送,这不合“逻辑”,但她很诚恳,不是虚让,我只好从命,一路聊得很开心。

    我家的光棍树生机勃发,葳蕤茁壮,长到房顶后又弯下来,形成一片绿色丛林,占领了半个阳台。我拍下来给铁凝看,她说,真好,但我的新家没有,给我也培养一棵吧。我说,好,一定选一盆最精神最周正最漂亮的,让它风风光光地回娘家。

    2018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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