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君
偶检今人水赉佑编《蔡襄书法史料集》，有录自明宋珏《古香斋宝藏蔡帖》卷一的两首诗：“洛阳风景实堪夸，几处楼台处处花。尽是齐王修种得，如今惆怅似无家。”“洛阳风景实堪珍，到此今经三纪春。无限欢娱荣乐事，一时回旋少年人。”无题，末署“君谟”。我一见即惊呼，此五代杨凝式诗也。
何以见得？
南宋张世南《游宦纪闻》卷一○载：“晋天福四年己亥三月，有《洛阳风景四绝句》诗，年六十七。据诗云：‘到此今经三纪春。’盖自丁卯至己亥，实三十年，则自全忠之簒，凝式即居洛矣。真迹今在西都唐故大圣善寺胜果院东壁，字画尚完，亦有石刻，书侧有画像，亦当时画。”晋天福四年为公元939年。张世南此节记载来自黄伯思之子黄诏，诏述其父在建炎庚戌（1030年）平江围城中失去杨凝式书一册，及其先人手书杨传，不久在饶州德兴太宁资福寺录得杨氏遗文。世南得其本后，参合杨氏《年谱》《家谱》及传记，详考杨氏生平，为今知杨氏事迹最完整记录。蔡襄所书二诗，恰有“到此今经三纪春”一句。三纪是三十六年，世南读为三十年，从天佑元年昭宗迁洛算起，此偶疏尔。此外，《山谷内集诗注》卷一八《病来十日不举酒二首》其一注引“无限欢娱荣乐事，一时回旋少年人”，亦注明为杨凝式诗。此其一。
杨凝式传世有“洛阳风景”一诗，也见于《游宦纪闻》卷一○：“凝式诗什亦多，杂以恢谐。少从张全义辟，故作诗纪全义之德云：‘洛阳风景实堪哀，昔日曾为瓦子堆。不是我公重葺理，至今犹自一堆灰。’它类若此。”《全唐诗》卷七一五收此诗，题作《赠张全义》，显然误解《游宦纪闻》之意。纪德在张氏生前身后都可，赠诗则必在张生前。蔡襄所录二诗，句式与此诗同，应都属于《洛阳风景四绝句》，孰先孰后则难以确定。末句“犹自”，《全唐诗》作“犹是”，此微异耳。此其二。
最重要的证据是蔡襄所录第一首的“齐王”，其人为唐末至五代前期割据洛阳一带的军阀张全义，与杨凝式一生关系最重大人物，容我展开作一些说明。
杨氏先人自称出弘农越公房，即隋名相杨素后人，占籍同州冯翊（今陕西大荔）。从凝式曾祖濠州录事参军杨遗直开始，客居讲学于苏州。遗直四子发、假、收、严，唐后期以文学政事名重天下，时号修行杨家。杨发官至岭南节度使，存诗十多首，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七称其为“当时声韵之伟者”，赞其《宿黄花馆》“浏亮清新，颇惊凡听”。发子乘，张为《诗人主客图》列为广大教化主之上入室者，即白居易继承者，惜仅存诗五首。杨假官至常州刺史。杨收以神童驰誉，咸通间官至宰相，权倾一时，后贬死岭南，墓志已出土。杨严，乾符间官至兵部侍郎判度支，他是凝式祖父。凝式父杨涉，是杨严长子，仕宦显达，哀帝初入相，时皇室衰微，国势日非，杨涉难有作为，还做了一件被欧阳修骂为人臣最无耻的事，即在朱全忠要做皇帝时，杨涉与几位大臣将唐之传国玉玺从洛阳送到汴州。《新五代史》特立《唐六臣传》加以谴责，认为他们是“庸懦不肖，倾险狯猾，趋利卖国之徒”。当然，杨涉当时身命为他人所控，又能如何？立身是非，暴力之下，若不想死，别无选择，内心则很痛苦。他对家人和凝式说：“吾不能脱此网罗，祸将至矣。”“今日之命，吾家重不幸矣，必累尔等。”这是杨凝式的宿命。
唐亡那年，杨凝式35岁，遇一贵人，乃得一生贵盛无忧。贵人是齐王张全义。张世为田农，早年曾为啬夫，大乱中逐渐坐大，昭宗初年起为河南尹，主洛阳政事近40年。杨凝式出身孤苦，性勤俭，举世大乱中依附朱全忠，为朱做后勤供给，同时劝耕务农，建设地方，维持了洛阳平静。他不仅四时劝农，遇水旱灾害则庄重祭祀，据说每有效应，民间谚语云：“王祷雨，买雨具，无畏之神耶，齐王之洁诚耶！”洛阳久被兵燹，在他主持下修复宫殿，稍存气象。
杨凝式久随张全义，以其家臣自任。清泰三年（936）为全义孙张季澄撰墓志，自署“门吏中大夫尚书兵部侍郎柱国赐紫金鱼袋弘农杨凝式撰”，此时全义去世已近十年。天福四年（939）为全义侄张继升撰墓志，仍署“门吏太中大夫守礼部尚书柱国赐紫金鱼袋致仕弘农杨凝式撰”。一生历仕通显，官位弘达，始终未参与重大决策，更无事功可言。长居洛阳，与诗、酒、僧为伴，行草更臻出神入化。据说洛阳寺院皆愿拉他喝酒，乘便刷白墙壁怂恿他醉后乘兴挥毫。他寿至82岁，享尽荣华，皆拜齐王所赐。当然他也谨守分际，心存感恩。蔡襄所书诗中对齐王的感德，正是他的心声。此其三。
天福四年写《洛阳风景四绝句》时，杨凝式已66岁。其间洛阳经历两次大乱，一次是庄宗同光四年（926）变乱，另一次是清泰三年（936）唐亡晋兴之乱。唐末帝败亡时，本欲焚烧洛阳宫殿，幸其幼子重美劝阻，方得保存。一切都是杨凝式身经亲见。四绝句仅存三首，主旨也有堪哀、堪夸、堪珍之不同，但对“几处楼台处处花”的欣羡，对“无限欢娱荣乐事”的追忆，对齐王的感念，寄望少年人多加珍惜，还是十分真切的。
杨凝式书法为五代第一，存诗不很多。《全唐诗》卷七一五录其诗三首又三句，同书卷八八七录《雪晴》：“春来冰未泮，冬至雪初晴。为报方袍客，丰年瑞已成。”出米芾《书史》。前人及本人辑唐佚诗，稍有增补，但很有限。今知线索者，如米芾《书史》引有《上大仙》诗，《宝刻丛编》卷四著录《题长寿华严院东壁》，《南宋馆阁续録》卷三录其帖有《崔处士诗》，《游宦纪闻》卷一○所载还有《奠定智大师诗二首》《看花诗八韵》《寄惠才大师左郎中诗三首》等，期待还有进一步发现。书家喜抄前人诗，临前人帖，蔡襄书二诗如此，杨凝式也如此，《宝真斋法书赞》卷八录其书《烟柳诗》“天街小雨润如酥”，是韩愈诗。
前时上网查，蔡书二诗都标自撰自书。本文写毕再查，方知《书法》2017年12月号刊有萧风《杨凝式佚诗〈洛阳风景四绝句〉考辨》，知萧君已先我着鞭。手机上此文打开要登录注册，超过了我的能力。算了，一意各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