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谢笑添
“去年,我在69岁时第五次攀登珠峰,它终于接纳了我。”细心的人不难发现,夏伯渝从来不愿使用“征服”之类的字眼,去描述自己与珠峰间的微妙联系,无论是私下里的闲聊,或是两天前获颁劳伦斯世界体育奖最佳时刻奖时的感言。“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太过渺小,大自然永远不会被征服。”这段被夏伯渝反反复复念叨了千百遍的话,还有着短促而有力的后半句,“但人的命运却可以(被征服)。”
为了登顶珠峰的一刻,夏伯渝等待了整整43年。这段关于人类与命运抗争的故事,始于1975年,夏伯渝第一次攀登珠峰之旅。
对于那时更热爱足球的他而言,登顶“世界之巅”从来不是内心深处的某种执念。这位一年前才被国家登山队选入的机床铸造厂钳工或许也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就此改变。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风雪,将挣扎了两天三夜的夏伯渝赶向了返程下撤之路。为帮助中途弄丢睡袋的队友御寒,他让出了自己的装备,盖着衣服在寒冷的帐篷里凑合了整整一宿。直至下山后,夏伯渝才发现,自己冻伤的双脚再也无法与登山靴脱离,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截肢手术。更残忍的是,就在手术前不久,夏伯渝从医院的收音机里听到了队友登顶的消息。
在他此后的人生中,所遭遇的种种不幸或多或少都与这场变故有关。为了有朝一日能站在多少登山人穷尽一生苦苦追寻的珠穆朗玛峰之巅,夏伯渝日复一日坚持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训练,代价则是双腿与义肢连接处长期过度摩擦引发的血栓,以及长期不愈而诱发的癌变。又一轮的截肢手术并不是苦难的终点,1996年医生发现,夏伯渝体内的癌细胞已转移至淋巴。
接踵而至的不幸没有改变执着。但直到2014年,已成功登顶新疆慕士塔格峰(海拔7546米)的夏伯渝才重新走上了由珠峰大本营向上的登山路。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那一次,因为雪崩,夏伯渝不得不中途下撤。在他的人生中,曾五次挑战珠峰,每一次都游走在生死边缘——2015年第三次挑战时突发地震无奈放弃,一年后又因遭遇暴风雪而计划破灭,那一次他与身边的夏尔巴向导距离山顶只差94米,但夏伯渝明白,对于这群年轻的向导而言,这只是一份工作,不必为了他的梦想陪葬。幸好如今,这一切都成了登顶那一刻的曲折铺垫。
在夏伯渝的卧室里,挂着一幅珠峰的壁画,那是他魂牵梦绕大半生的画面。“没有多少人曾见过珠峰之巅的景色,”在他的记忆里,那是一块陡峭的平面,向四周看去,满眼尽是从云雾中探出头的山尖。在登山者如朝圣般膜拜的珠穆朗玛峰面前,这些平日看来雄伟异常的高山,却也只能静静仰望。或许唯有见识过这般画面,才能真切体会到大自然的不可征服。就是登顶的这一次攀登,夏伯渝也走得异常艰险,甚至还没来得及在世界之巅欣赏够风景或是留下一张单人照,就因为暴风雪的来临不得不迅速返程。下山途中,夏伯渝的义肢不知多少次卡进了冰缝,一旦脱落就很可能意味着死亡。
幸运地回到珠峰大本营,夏伯渝等来了或许是坎坷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不止因为毕生美梦成真,还因为在那里见到了悄悄来到大本营的儿子夏登平。在此之前,34岁的夏登平从未亲眼见识珠穆朗玛峰的雄伟,但他比任何人都理解父亲心中燃烧的那团火焰。不过,有一件事或许是夏登平未曾预料到的。那一次,他只身前往珠峰大本营的重要原因,是他以为这将是父亲最后一次攀登如此巍峨的高峰了。然而功成名就之后的夏伯渝并未打算停下脚步。
攀登七大洲最高峰,徒步到达南北两极极点,在夏伯渝近乎疯狂的计划里,欧洲最高峰厄尔普鲁士峰将是下一站。时至如今,夏伯渝的脸上依然清晰可见冻伤后久久未能消去的黑色印迹,他在说起这份“7+2”计划时,眼神里透出的坚毅让人想起海明威笔下那位与鲨鱼、与命运搏杀的老渔夫——“在他身上,一切都显得古老,除了那双眼睛。它们像海水一样湛蓝,愉悦又不愿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