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滨
小时候,对颜色最直接的感知是白与黑,白天,黑夜。后来,慢慢发现,土地是黄的,树叶是绿的,天空是蓝的,火是红的,葡萄是紫的,原来,我们生活的世界如此色彩斑斓。忽然有一天,看到雨后天空出现一道美丽的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全聚一块了,煞是好看。
其实,七彩的概念是西方的。1666年,牛顿,对,就是那个被苹果砸了脑袋的牛顿,用多棱镜发现太阳光的照射搭起了一座七色的彩虹桥,光学里边竟隐藏着如此的大美。这个科学的发现震撼了世界。而在中国,却将颜色分为五色,青、白、赤、黑、黄,五色又与五行、五方紧密相连。《礼记·考工记》曰:“画缋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因玄即黑,故略去,五方中为黄。青为木,白为金,赤为火,黑为水,黄为土。当然,这五色是基本色,被称为正色,其它被调和、皴染的色种称为间色,其细微的差别构成了世界万物的绚烂多彩。天地间的五颜六色,既有事物本身的自然呈现,也有人类的发现和创造,如染织、绘画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明青从蓝草中提取,作画谓之丹青,丹(砂)和(雘)青是两种矿物颜料。从五色与五行、五方紧密绾结可以看出,在中国,颜色自古洎今就不单纯是色彩,几乎涵盖了政治、社会、文化、审美等多重意蕴。
五色中,中国人最喜欢的无疑是红色,以至于红色被西方人称为中国红,红色成为中国的象征符号和代表性颜色。甲骨文中最早出现“赤”字,是火的颜色。“红”字出现晚一些,见于金文(钟鼎文),从它的偏旁部首可以看出,跟丝织有关。《礼记》记载,夏朝人喜欢黑色,殷商人喜欢白色,周朝人喜欢红色。可见中国人喜欢红色有悠久的历史。而且,红色比较鲜亮醒目,格外受到尊崇。《礼记》里边有句话:“礼楹,天子丹,诸侯黝垩,大夫苍,士黄之。”意思是,房子的廊柱天子用红色,诸侯用黑色,大夫用青色,一般的士只能用土黄色了。颜色有了贵贱之别,而红色备享尊贵。春秋时期齐桓公喜欢穿紫色的衣服,被孔子批评“恶紫夺朱”,认为紫是杂色,红才是正色。到了唐代,红取代赤,成为红色系列中的普遍叫法。有明一朝,皇帝姓朱,红色进一步受宠。皇家建筑红门、红墙、红柱子,清朝也沿袭如此。民间老百姓也以红色为喜庆、红火的吉祥色彩,过年门上要贴红对联,挂红灯笼;结婚称为“红事”,从着装到房间布置红彤彤一片,里里外外透着一股热烈、兴奋、欢快的氛围。
按说,中国人应该更喜欢黄色。赖以生存的土地是黄土地,华夏民族的发祥地是黄河流域,始祖被称作黄帝,黄色皴染了我们的皮肤。黄色是大地收获的颜色,还是金子的颜色。我想,古人非不喜也,是不能也。想想看,在古代除非你是赵匡胤,否则随便披一件黄袍试试?肯定咔嚓一下脑袋搬家。因为从汉代开始,黄色就成为皇家的宠儿了。汉代大儒董仲舒在 《春秋繁露》中云:“左青龙(木),右白虎(金),前朱雀 (火),后玄武 (水),中央后土(土)。”他把五方中的“中”称之中央,被四方拱卫,地位显赫。三国曹丕接受了他的这一观念,将黄色定为正色之首。到了隋朝,“开皇元年,隋主服黄,定黄为上服之尊,建为永制”(《读通鉴论》)。从此,黄色成为历代皇帝龙袍专用色。清朝将柘黄改为明黄,色彩更亮,更鲜,更炫。有意思的是,皇帝并不反对民间老百姓喜欢红色,红是火,黄是土,从五行上说,火生土嘛!
青色,是我国一种特殊的颜色。《说文解字》谓:“青,东方色也。”《释名》云:“青,生也,像物生时色也。”从这些古代典籍的解释中可以明确,青色,是万物生长的颜色,是生命的颜色。青春,青年,寄寓了多么生机勃勃的希望。但具体而言,青色又较为模糊。“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刘禹锡),这里,青是绿色;“镜湖俯仰两青天,万顷玻璃一叶船”(陆游),这里,青是蓝色;“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这里,青又成了黑色。从《荀子》“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一言可知,青色是从蓼蓝中提取、又比蓝色更深的颜色。西方光谱学的三原色是红、黄、蓝,可以对应中国的红、黄、青,青主要是蓝色,属于五色中的正色,而绿色是黄与蓝的调和色,属于间色。最能代表青色的是享誉世界的青花瓷,如蓝宝石一般的色泽,圆润光滑,瑰奇高雅,其始于唐,熟于元,至明已名扬四海。以至于外国人称中国为“China”,与瓷器同名。
白色和黑色,没有列入西方的七彩之中。在牛顿的光学看来,白色是一切光谱的正混合,黑是负混合,二者都不是彩色。但是在中国的五色中,白和黑却赫然在列。不过,白色在我们的话语系统中多负面,丧事为白事,孝服为白色的衣服;没文化的人叫白丁,没功名的人叫白身……黑色也同黑暗联系起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老百姓也曾被称作“黔首”。然而,在古文化尤其是道学的体系里,白与黑却胜过任何色彩。孔子云:“素以为绚兮。”老子更直接:“五色令人目盲。”庄子亦质疑:“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太极图是由白与黑两鱼构成,白鱼的眼睛是黑色,黑鱼的眼睛是白色,白中有黑,黑中有白,循环往复,运行无极。老子又云,“知其白,守其黑”,“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即黑色,是天的颜色(天谓之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道即自然之道,遵从自然即为玄妙。由此可知,黑色在道学里边是多么重要的颜色,并由此对中国文人“笔墨”的传统产生重大影响。我们看西方油画,色彩是多么绚丽,中国画原本也叫丹青,自唐始,水墨画成为中国画的主流,且墨分五色(干、湿、浓、淡、焦),实在令人惊叹。道学崇尚简约、平淡、朴素,认为声色之娱会迷乱人的心智。故艳则俗,淡则雅。水墨传统固然体现了中国文人的精神和风骨,但不能不承认,其辜负了天地造化赋予的缤纷色彩,岂不是一种反自然?
好在水墨传统并没有涵盖整个中国文化,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还是一如姹紫嫣红的大观园,浓烈的色彩增添了艺术的大美。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如杜甫诗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一首短诗出现了黄绿白蓝四种颜色。李白诗云:“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这首诗更绝,只写绿就细致到了五种!碧、苍、翠、绿、青,从色阶、亮度写出其间细微的差别,一幅浓淡相宜、深浅分明的绿色画卷在我们眼前打开,让人为之击节赞叹,李太白,真大诗人大手笔也!曹雪芹更是色彩大师,《红楼梦》书名中就带有颜色,怡红公子、绛云轩、浸茜纱、猩红汗巾、石榴裙、胭脂红……千红一窟 (哭)、万艳同杯 (悲)。《红楼梦》不仅充满着繁复浓烈的色彩画面感,而且对颜色的搭配也有精妙的高论,如第三十五回一段描写:“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压得住颜色。’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才娇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莺儿道:‘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鲁迅的《故乡》有一段描写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戴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蓝黄绿白,四种颜色在夜晚依然浓烈,的确感觉是一幅着色“神异”的“图画”,所以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
颜色,从字面上说就是脸色。中医望闻问切中的“望”就是看脸色,人的哪个部位患病都能从脸色上显现出来。五色与五行、五脏有着紧密的联系。中医经典著作《黄帝内经·灵枢·五色》云:“青为肝,赤为心,白为肺,黄为脾,黑为肾。”看病如此,养生亦如是。养肝要多吃青菜、绿叶子菜;养心补血要多吃西红柿、红枣、胡萝卜等;养肺要多吃白百合、白萝卜、豆腐等;养脾胃要多吃小米、玉米、山药、黄豆等;养肾要多吃黑豆、海带、黑芝麻等。
司马相如《长门赋》云:“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意指五色炫耀,光彩夺目。史上有一个著名的“江郎才尽”的故事,说的是南朝文学家江淹,年轻时文采斐然,后来却文思枯竭,何故?据说他晚上做梦,有美男子索还了五色笔,“尔后作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南史·江淹传》)这个故事很有些象征的意味,天地有五色,故亦贻文人以五色笔,用来描绘世间的五彩斑斓。这里,五色为才气的代名词,暗淡枯瘠即为才尽。马克思说“色彩的美感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色彩缤纷是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最自然的呈现形式,我们应该尊法自然,用上天赐予的五色笔写出绚烂文章,绘就美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