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柳青
1999年的《喜剧之王》,真相并不是喜剧;2019年《新喜剧之王》,也不是一部欢乐的贺岁片。20年过去了,时间没有把周星驰变成仁慈的布道者。面对后生可畏的沈腾和黄渤,《新喜剧之王》的票房只是《疯狂的外星人》和《飞驰人生》相加的零头,没必要为此讥讽周星驰“老了”“过气了”,他只是不合时宜地在“合家欢”的春节档拒绝给出廉价的心理大保健。
周星驰知道观众会为什么笑,他也擅长让观众笑,但在内心深处,他是严肃的,确切说,恰恰是他的“严肃”,让他的喜剧充满力量,从此超越同时代的娱乐工业。《喜剧之王》的喜感,附着于它内在深切的悲剧感——志大才疏是悲剧,志大与才疏之间的落差构成喜剧;浑然忘我的艺术态度是正剧,整体不堪的行业是悲剧,而让一个卑贱的龙套承担艺术家的尊严,喜剧诞生了。
周星驰进入的香港演艺圈,是个讲究论资排辈的江湖。论辈分,他是张彻的徒孙,李修贤的徒弟,他在师门中离群索居,不被前辈看好,形同异端。《喜剧之王》的男主角尹天仇是他的自况自喻,又用自嘲平衡了自艾自怜。《新喜剧之王》如字面意义,勾连20年前、甚至更早的过往,和“旧”作存着若有若无的互文,但如果认为周星驰只是让男女主角互换性别、捣鼓一番自恋的自我致敬,那是对两部作品的双重误会。
“情怀”,大概是周星驰非常不屑的东西。《新喜剧之王》里出现了《喜剧之王》,却是反讽的姿态。去影视城里跑龙套的富二代男配初遇万年龙套女主,第一眼看到她手边的《演员的自我修养》,两人激动万分地对上暗号,却不提原作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而是锁死了周星驰和尹天仇——这哪是自我致敬,没有比这更尖锐的自嘲和嘲人了。然后男配和女主重演了尹天仇和柳飘飘的那段“我养你啊”,感动吗?有情怀吗?不不不,摄影机可残忍了,暴露了他们的确是蹩脚的演员。
黑格尔对喜剧有一番严苛的定义,他认为,喜剧的灵魂在于主人公超然于世间矛盾的“主体自觉”。在华语创作的语境里,《喜剧之王》是为数不多能满足这个标准的作品。周星驰亲自出演的尹天仇,就像古希腊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笔下疯狂的雅典人,自始至终做一个无法无天的小人物,他的精神高于他的目的,他对成功和失败都不甚介意。尹天仇竹篮打水,一无所有,这个睥睨一切的龙套演员,仍活跃在社区的戏剧社里。
《喜剧之王》的主角是“人”,一个做不成英雄、却充满生命能量的丑角。到了《新喜剧之王》,周星驰真正在说的,是“表演”这件事。女主角如梦为学表演呕心沥血,但是她真正领悟表演能量是什么时候?是她意外发现男朋友查理是伴游男郎,她之前存给“男友”的一笔又一笔“结婚基金”,原来是稀里糊涂付出去的服务费。分手前,查理假戏真做地对她讲:“不要再吸毒了!”在看似荒诞的情境里,这片子的严肃冲突真正爆发了,周星驰借用一个骗子渣男的做戏,讲出了表演的本质:它是给予回天乏力者的幻觉。
《新喜剧之王》是滑稽和悲凉的复调,这支复调的最强音,出现在如梦又一次全副武装出现在海选试镜的现场。当考官要求她表演“被骗的人”时,她的戳心戳肺的生活经验不能给她的表演任何帮助,她用浮夸的表现演出她内心虚妄的愿望——而这竟让她晋级了,并从此飞黄腾达。
《天鹅湖》的音乐主题伴随了这部《新喜剧之王》,在柴可夫斯基最初为这部芭蕾舞剧写作音乐时,他写的是一部悲剧,王子背叛了诺言,奥吉塔绝望地死去。过气童星马可咸鱼翻身,万年龙套如梦一朝逆袭,他们杀到聚光灯下,其实他们都是放弃了承诺的王子,而不是殉难的奥吉塔。今天,《天鹅湖》总是在音乐悲剧的灵魂外,演出喜剧的皮相。周星驰大约是悟到了这样的门道,《新喜剧之王》何尝不是虚晃一枪的励志剧:欢畅的人生一定要走到聚光灯下么?芸芸众生含辛茹苦地做着演员,然而即便获得世俗层面的全部利益,又怎知不是“人生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