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鸣
我去葡萄牙小镇奥比多斯游览是旅行家许敏兄推荐的。事先从网络上看到,九百多年前,葡萄牙国王阿方索二世将奥比多斯作为礼物送给王后伊莎贝拉,这里得名为“婚礼之城”,听来真是充满浪漫情调。事实上,当年的宫殿城堡,耸立在小镇背倚的山头之上,现在只剩下空荡城墙,供人发发白日梦想。而真正迷人的,却是在城镇的民居部分:带有坡度的古老街道,随处有餐馆和卖旅游纪念品的各式店铺,还有可以小憩的咖啡座。刚采摘下的柑橘码放在竖立的橡木酒桶上,随时提供鲜榨果汁。不少建筑的外墙上,爬满枝节粗壮的紫藤,一串串花朵像葡萄似的垂挂着,在微风中摇曳。街道的墙角边,盛放着马蹄莲。
和欧洲寻常所见的旅游村镇一样,奥比多斯洁净安宁。沿街房屋,二三层建筑居多,虽然年代久远,却精心涂饰着白色墙体。窗户和门扉外侧,都嵌有花岗岩凿成的条框,和长满青苔的碎石路相映成趣。与东方城镇外观不同之处,是这些粉墙建筑的下缘和屋角,每每用蓝色和铬黄色颜料刷出宽边,呈现出特有的地域风情。房舍的门扇和窗户遮阳板照例是湖蓝色的,绚丽夺目。而从山坡上鸟瞰,鳞次栉比的屋顶,都是红色筒瓦,与远处的绿色原野相映成趣。
小镇里有数座教堂。其中圣彼得教堂改成了书店,从大堂、祭坛到唱诗班的二楼,随处都堆满层层叠叠的新书。我在祭坛前的桌旁坐下,轻轻翻阅着两卷本中葡文对照《论语》,和当地出版社刊印的双语诗集《里斯本诗人》,开篇就是卡蒙斯的十四行诗:“爱情是燃烧却看不见的火焰/是疼着却觉不到的伤口/是无法让人满足的快乐/是不疼的痛却令人疯癫。”
在婚礼之城的教堂读大诗人的情诗,感觉真的很奇妙。时间停滞下来,陪伴着我,旅行中常有这意想不到的新奇。其实我们游览名胜古迹,寻觅的就是人与历史、人与景观的心灵交融。而不是简单满足“到此一游”的打卡计划。站在教堂门前的石阶上,看着屋里的书和屋外来来往往的游人,心,一瞬间沉醉了。
在国内,我也常常游览老村落、老城镇。这些村镇要么前些年保护不善,要么近年来为推动旅游又匆促修缮,到处是外乡人承包的店铺和举着小旗子电喇叭摩肩接踵的旅行团。所谓“慢生活”、所谓与昔日往事对话,早已被无孔不入的商业所淹没。
把传统文化凝聚的一片民居、一个古镇甚至一座县城圈围起来,收钱(有的地方称为“维护费”)才能进入,在我心中总觉得是一种发展焦虑,不愿意接受。何况大多数收费区域之内,特色不多,景点雷同。一些老宅破落陈旧,更缺乏用心思做出的文化创意。令人不知是在展示古建筑的残旧,还是展示乡镇生活的落后。我在好几个著名景区都看到老百姓还在街边的河沟里浣衣洗菜,心中就不由酸楚。许多居民家房门洞开,数不清的游人探头探脑地观望他们午餐,甚至在厅堂里川流不息,也许彼此都已习惯,也许开发商正需要展示这种 “原汁原味”,但我觉得是不妥的。你可以展示古代的建筑,但不必展示落后的生活方式。如果当地百姓至今舍不得使用自来水,开发公司就应当为他们提供补贴。中国的古城镇旅游开发已有三十多年了,不能只是继续出售原始落后。能否对生活在景观区域内的原住居民更好点,让他们拥有舒适的生活状态,更干净的家庭环境,分享景区收费带来的红利?我注意到外国历史名城有两个共同特点,一是老百姓私宅是紧闭的,从不向游人开放,更遑论看到他们洗衣吃饭;二是老房子主体结构上了年岁,但窗户全都换成塑钢双层玻璃,既保温也美观,并不固守“修旧如旧”的说法。住在老宅内的居民,生活是现代的,厨房、卫生间、起居室的装修,城市乡村,没有太大的差距。
当然,我也希望对游客更好些,其实门票不是唯一的问题,关键是让景点更安静,让气氛更休闲,让商业更融洽。去年年底,我到云南腾冲,专程第三次游览了下绮罗村,这个未经开发的处女地,竟有“一宫、二寺、五宗祠”,其中文昌宫,还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在大人巷的老宅拜访,在巷口的遮阳棚下品尝汤粉,老牛从身边慢慢走过,映水寺在小河对岸遥遥相望。如此世外桃源,令我想起奥比多斯,想起意大利的卢卡,想起德国的罗腾堡。这些年,走出国门、看过世界的中国人越来越多,为什么,我们自己古老的家园却每每要经营成闹哄哄的大商场呢?我不相信外国的小城镇在中世纪就是这样优雅,肯定也有精心而不露痕迹的更新和改造吧,这可是个大学问。
英国广告人彼得·梅尔带着妻子和爱犬隐居到法国南部后写的《乡居岁月》《恋恋山城》,二十多年前曾经风行一时。彼得·梅尔写道: “听说法国政府准备把普罗旺斯建成欧洲的加利福尼亚,我希望这不是真的。如果这样,就会引来成群结队的时髦人士,在这里大兴土木,建造游泳池,铺网球场,身穿款式高档的运动服、色彩明丽的运动服;手提电话不离身……”我因为读了他的散文,去了法国卢贝隆的梅那村。谢天谢地,梅那村果然简朴而美丽,游人适度,更重要的是不打彼得·梅尔的招牌,不收取入门费用,而它的慢生活和路边遮阳伞下浓郁的咖啡也都没受影响。我想,我们老城镇的新一轮发展之路,应该总结以往的经验教训,好好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