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京颖
2019年,时值列奥纳多·达·芬奇(后文皆简称为列奥纳多)逝世500周年,全欧洲最重要的美术馆、博物馆几乎都计划了与列奥纳多有关的展览:卢浮宫博物馆馆长让-吕克·马丁内斯表示将“举办一场列奥纳多·达·芬奇作品最全的展览”,除了卢浮宫自身拥有的列奥纳多藏品外,预计还会从弗朗索瓦·皮诺手中借出《救世主》参展;英国皇家收藏则宣布将举办“列奥纳多·达·芬奇:绘画人生”巡展,展出英国皇家收藏的超过200幅素描与手稿;意大利乌菲齐美术馆将举办列奥纳多的《莱彻斯特手稿》展览,且计划在欧洲巡回展出……
500年间,随着对列奥纳多材料的不断挖掘,人们对于他的认识相比500年前其实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原来,《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等无人不晓的画作,仅仅展示着列奥纳多创造力的冰山一角。除了是画家,他还是发明家、医学家、生物学家、地理学家、音乐家、哲学家、诗人、建筑工程师、军事工程师……身兼数职甚至几乎无所不能的列奥纳多,简直算得上最早的“斜杠青年”。未来,列奥纳多还将有更多的“遗产”逐渐浮出水面,关于这位神一样的人物,或许还将有更多的秘密等待着人们发现。
异想天开的魔法师?
人们只知道他总是将精力花费在许多奇怪的研究之上,却未曾觉察到他“异想天开”的研究范围与卓越洞见
从16世纪起,人们主要从《名人传》作家乔尔乔·瓦萨里的论述中认识列奥纳多,瓦萨里赞叹他的才华,感叹他拥有美妙的天资,是一位集美丽、妩媚、才能于一身的人:
“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情,他的行为总是值得赞赏,人们很觉得这是上帝在他灵魂中活动,他的艺术已不是人间的艺术了。列奥纳多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列奥纳多的脑子里总是饱含各种奇思妙想。一次法兰西国王来到米兰,要求列奥纳多做一些古怪的东西。这当然难不倒列奥纳多,他把自己关在房里思考了几天,制作了一只狮子。狮子看上去器宇轩昂,十分生动,围观的人们先是赞叹其样貌逼真,随即又不免疑惑,按照列奥纳多的性格,事情应该不会这样简单吧?人们朝着狮子缓缓走了几步,突然狮子胸膛裂开,里面竟然装满了美丽的百合花,这个小灵感引得法兰西国王大笑不止。
当然,瓦萨里见到列奥纳多总是将精力花费在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上,未免觉得他有些过于浪费自己的才华了,他常常念叨列奥纳多绘画技法高超,学识与口才都胜过当时那些饱读诗书的文人们,还总是热衷于做各种模型,设计各类东西:
“他不断地做模型和设计,告诉人们如何轻而易举地移山,如何层层凿洞……他的脑子一刻不停地在想,发明这,发明那。”
那时的人们都不能够理解列奥纳多的奇思妙想,当列奥纳多做工程的时候,常常会给工人们讲述他的想法,列奥纳多的口才绝妙,常常把现场的各位听得热血沸腾,干劲十足。但或许是想法太过前卫,又或许是建造难度太大,当列奥纳多离开后,冷静下来的人们才渐渐发现,他们根本就无法完成列奥纳多口中的构想:
“他讲得头头是道,言之有理,似乎完全能做得到。可是,他一离开,人们个个心里明白,这样一个浩大的工程实在是异想天开。”
瓦萨里的言论全然影响了人们对于列奥纳多的判断,人们只知道列奥纳多总是将精力花费在许多奇怪的研究之上,却未曾觉察到列奥纳多“异想天开”的研究范围与卓越洞见。也正是列奥纳多研究范围之丰富,涉猎内容之广,加上他精益求精的性格,使他常常无法按时完成赞助人的订单,戈利诺·伟里诺曾说道:“也许列奥纳多·达·芬奇超过了其他所有人,但他不知道如何使手离开画布,而像普罗托格尼斯一样用多年时间完成一件作品。”一位叫做伊莎贝拉·德斯特的女士也曾在信中表明自己为求得一幅列奥纳多作品的无望心情:“因为列奥那多正在努力钻研几何学,而没有耐心作画。”
依据测量和推理的科学家?
也常常因为他那一丝不苟的科学精神,促使他手中的研究与绘画无法继续完成下去
列奥纳多的笔记在维多利亚女王时代陆续得以出版,人们因此开始修正对于他的固有印象,并将他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相联系起来。用文化史家雅各布·布克哈特的话说,列奥纳多处于经历了黑暗的中世纪之后的“发现了人,发现了世界”的时代,于是他便成为了这一时代的典型案例,被冠以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天才”。
虽然列奥纳多接纳了许多基督教作品订单,但他那数量庞大的笔记表露出他对科学世界极为浓烈的兴趣。在16世纪的意大利,一位科学爱好者总是将自己包装成一位虔信宗教的画家以求自保。画家这一职业地位在当时并不高,列奥纳多认为这是因为那时人们对于没有科学就没有艺术这一基本真理普遍无知,绘画不单单是技艺,如果画家对于自然没有深刻的领悟,是无法创造出真正的艺术的。列奥纳多显然是一个颇有抱负的艺术青年,他要求自己“博通”,他对知识的渴求永无止境,不仅拥有大量的书籍,还自学拉丁语。列奥纳多专注力惊人,正是这种专注力使他能够深入地研究一棵树、一块肌肉或是一个水果。也常常因为他那一丝不苟的科学精神,促使他手中的研究与绘画无法继续完成下去。
列奥纳多的笔记由后人根据不同内容整理成册,其中有一本名为《绘画论》。这本册子的神秘汇编者被认为是列奥纳多的同伴与合法继承者弗朗切斯科·梅尔奇。虽然笔记的前后顺序并不正确,甚至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但能够证明的是列奥纳多对山、水、树、云这些自然之物有过深入的研究。
例如,列奥纳多曾经问自己:
“为什么远山山顶的山色显得比山脚更深?”
他最初给出的回答是因为空气厚度的递减。
“群山山顶处于一种比较稀薄的空气中:这个空气层离水面和地面愈远,它就愈透明,愈稀薄。由此可以判断,进入这个稀薄空气层的群山山顶比其较低部分更加显示出它们固有的深色,而那些较低部分,正如已证明的那样,空气比之稠密得多。”
列奥纳多所绘之物真的是依靠他双眼所看的经验加以再现的吗?
我们同样可以运用列奥纳多研究山川的笔记作为例证。他画出一幅示意图,图中有三座山,彼此距离相同、高度不同。列奥纳多自己补充说明道:
“不可能向眼睛展示这样一种布局,因为如果眼睛和山顶处于同一高度,那么第一座山就会挡住其他两座。”
列奥纳多时常强调,艺术家需要推理和测量,而不是单纯依靠观察。或许会有人问为什么列奥纳多在《蒙娜丽莎》与《圣安妮》两幅画的背景上并没有画出他所认为的“山顶颜色更深”的景色效果,而是呈现出光的闪动和薄雾笼罩的效果。他在笔记中提出了另一个答案,认为山顶之所以颜色更暗,与植被的覆盖有关:
“全山山峰和丘陵顶部之所以显得更暗,那是因为许许多多的树木一株紧挨一株,人们难以看见其间的地面……”
在20世纪,贡布里希曾在《列奥纳尔多论绘画科学》一文中末尾为这一疑惑做出了解答,列奥纳多的《绘画论》证明,建立绘画科学的基础需要的不是一双像拉斯金那样的观察敏锐的眼睛,而是一个以几何学方式分析事物形相的理性头脑。列奥纳多自己也曾说道:
“当你尚未充分描写出画家用他的科学手段立刻就能演示的东西时,你的笔已经秃掉。同样,当你尚未用语言描述出画家即刻就能向你展示的东西时,你的舌头已因干燥而嗫嚅,你的身体已因饥饿而失神。”
真正的宝藏男孩:更多的可能性
他之所以有着如此广泛的兴趣,是因为既凭直觉又有意识地察觉到不同事物彼此内在的一致性
列奥纳多如同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人们要么从他身上挖掘到新的故事,要么给他增添新的故事。
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曾经写过一篇《达·芬奇的童年记忆》的文章,谈到了列奥纳多的一次童年往事,一只秃鹫落在了列奥纳多的摇篮上……他以此认为这是列奥纳多被动的同性恋童年幻想。弗洛伊德却偷偷掩藏了一个事实,所谓的秃鹫只是一只风筝。我们并不确信列奥纳多的童年是否真的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但能够确信的是弗洛伊德之所以讲述列奥纳多的这件往事,其实是想要为自己的理论提供一个依据。他借机讨论了埃及的秃鹫神话,秃鹫在埃及神话中象征着母亲。在弗洛伊德的心目中,是列奥纳多母亲的过分溺爱促使他之后成为了一名同性恋,但这也只是假想而已。
弗洛伊德非常喜爱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历史小说《列奥纳多·达·芬奇的传奇》。在这本小说中,梅列日科夫斯基曾经写过列奥纳多想念母亲时的场景。他时常想起母亲那温柔又神秘的微笑,回忆自己是如何偷偷在夜里从父亲家逃出,去看望母亲。他趁着祖母不注意,爬到母亲的床上,紧紧依偎着母亲睡着。但这也是梅列日科夫斯基演绎出来的场面。
当然,除了演绎列奥纳多之外,还有许多艺术史学者也在根据史实潜心对其研究。肯尼斯·克拉克、瓦西里·帕夫洛维奇·祖博夫、卡罗·佩德蒙蒂、马丁·坎普都曾写过列奥纳多的专论,像喜龙仁这样对中国艺术研究极深的艺术史学者也曾相继在耶鲁大学、弗格美术馆、波士顿美术馆与哈佛大学做过列奥纳多·达·芬奇的专题讲座。
肯尼斯·克拉克关注的是艺术家列奥那多的发展过程,马丁·坎普是基于克拉克为温莎堡所藏列奥纳多素描编目、卡洛·佩德蒙蒂的研究基础上,将克拉克与祖博夫各自所取得的成就结合起来,考察了列奥纳多的作品及其经历中的许多问题,比如列奥纳多广泛的兴趣与艺术之间的关系:
“有些作者曾经写道,列奥纳多先是作为艺术家研究事物,但又日益为着它们本身对事物进行调查研究,这些作者完全没有抓住要点。应当说的是,他日益为着它们彼此的缘故,为着整体,为着内在的一致性,调查研究每一件事物,他既凭直觉又有意识地察觉到这种内在的一致性。”
(作者为中国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在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