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9年01月24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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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想象中的“‘鱿’鱼窗”


    周帆

    永乐大帝朱棣有一名朝鲜妃子权氏,当初在贡女中就格外突出,“色白而资质秾粹”,朱棣就问她道:“你有什么才艺呢?”权氏于是取出玉箫吹奏起来,乐声清远悠扬,朱棣大悦,之后对她非常宠爱,“逾月,册贤妃”。

    朱棣的弟弟小十七朱权,是明初著名的诗人。他曾在一首宫词里写道:“忽闻天外玉箫声,花下听来独自行。三十六宫秋一色,不知何处月偏明。”这还用问么?君恩所在,必然是权妃那里月色格外怡人了。上有所好,下必趋之。权妃善箫,在宫中带起了一阵学习乐器的热潮,于是朱权又写道:“‘鱿’鱼窗冷夜迢迢,海峤云飞月色遥。宫漏已沉参倒影,美人犹自学吹箫。”夜已深沉,倒影参差,而寂寞地守着冷窗的美人,还在执着地学着箫曲。

    朱权的宫词写得很清丽,如果你用百度去搜,出来的第一句便会是“鱿鱼窗冷夜迢迢”,然后你就会很困惑,因为这个“鱿鱼窗”的品位实在是太奇怪了。我当时就是莫名被这句戳中了笑点,脑补了很多克苏鲁和触手系之后,才收住了诡异的微笑,老老实实去查讹误了的原文到底是什么。

    原来是个“魫”字。

    鱼魫,就是鱼脑骨,再具体一点,是鱼枕骨。因为  “魫”字比较冷僻,所以常常被“枕”字代替。那么魫窗,就是用鱼脑骨装饰的窗户了。

    一提到鱼脑骨,我条件反射地想起了黄花鱼。黄花鱼是石首鱼科,头上有两块矢耳石,吃鱼头的时候就能看到:小点儿的有米粒大小,大点儿的能有指甲盖大,颜色莹白,质地有点儿像砗磲。

    那魫窗是不是就是用黄花鱼的鱼脑石做装饰的窗户呢?

    宋彭乘《续墨客挥犀·鱼魫》云:“南海鱼有石首者,盖鱼魫也。取其石,治以为器,可载饮食。如遇蛊毒,器必暴裂,其效甚著。福唐人制作尤精,明莹如琥珀。人但知爱玩其色,而鲜能识其用。”

    这条似是证明了我的猜想,很明确地说是石首鱼无疑了。福唐就是今天的泉州福清。福建人靠海吃海,多得黄花鱼取其脑石做装饰好像也说得通。所以在很长时间里,我便认为,所谓魫窗,应该就是黄花鱼鱼脑石,打磨之后像螺钿一样镶嵌在窗棂上,作为家居的装饰。

    然后我就陷入了思索:这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呢?

    鱼脑石虽然也勉强可以算莹润,但那么小,一粒一粒嵌窗棂,为什么不用大米?!而且说它“明莹如琥珀”也实在不太像,勉强也就“明莹如大米”吧。

    既然我第一次看到“魫窗”是出现在诗词里,我决定继续向诗词中寻找它的信息。

    “魫窗”算是个僻词,存诗并不算多,张先的《玉树后庭花》中写道:

    宝床香重春眠觉。魫窗难晓。新声丽色千人,歌后庭清妙。青骢一骑来飞鸟。靓妆难好。至今落日寒蟾,照台城秋草。

    又,元代袁桷作《七律·马伯庸拟李商隐无题次韵四首其一》诗联:

    金缕歌残月堕江,玉颜曾忆侍油幢。象床云重恩专壹,鲸锦波翻赐叠双。春浅正宜毡作幕,夜凉深恨魫为窗。浣纱可是无灵匹,侧足寒溪溅石淙。

    又,明代沈周题《仕女图》画:

    魫薄牕虚日映楼,杏花风荡玉帘钩。手擎妆盒偷微笑,红脚蛛丝在上头。

    又,明《剪灯新话》中《渭塘奇遇记》写王生遇酒肆少女,梦中与之欢会,赋会真诗三十韵,中有“窗薄涵鱼魫,炉深喷麝煤”句。

    然后就是清末词人樊增祥,他诗风浓艳,特别爱写“魫窗”,其中有三首长调,截取如下:

    尽潇潇。画檐鸣玉,无眠又过今宵。早鹤禁催残银箭,魫窗深掩红罗,夜香罢烧。(《八六子》)

    了无暑。南来几、梅风吹霁虹雨。博山烟一缕。轻度魫窗,萦带芳树。罗衣楚楚。添半臂、泥金刚彀。玉簟龙鳞似水,仗六曲画屏风,把新寒防护。(《角招》)

    园梅都坼,驻芳晖几日。掩映修篁外,绯间白。疏香暗度帘隙,好殷勤赠与,绿华条脱。当华处、魫窗明密,无奈是,十日春寒琐梦,损卿颜色。团圞月、又照灯夕。看近来、蓟北江南岸,花交玉接。(《六丑》)

    可见从宋到清,魫窗一直在被人使用。明萧洵在《元故宫遗录》中还提到过元代宫殿的一处布置:“又有花亭毡(一作球)阁,环以绿墙兽闼,绿障魫窗,左右分布异卉幽芳,参差映带。而玉床宝座时时如(此处阙字)流香,如见扇影,如闻歌声,出外户而若度云宵,又何异人间天上也?”元明两朝,皆以魫窗装饰宫殿,那它应该是很华美的,是雕栏玉砌的同类,靡丽华贵的象征,才配做玉容深锁的伴侣,奇情艳遇的背景。

    此外还有“魫灯”。这种精美灯具曾出现在《武林旧事·灯品》和《明史·仪卫志》里。我的审美告诉我,鱼魫的颜值如果只是黄花鱼鱼脑石的程度,并不值得人们一再书写。

    而且我在检索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个更厉害的。元代孔克齐写的《至正直记》第二卷中记录道:

    前辈以鱼魫作简牌,方广八寸,状如旧家红漆木简板,盖惜字省纸,又便于临摹古法帖。

    说黄花鱼长到一人长我相信的,但是剖个鱼脑石出来能“方广八寸”就太夸张了,还能往上临贴,至少这个鱼魫简牌不可能是黄花鱼鱼脑石了。

    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

    明代王佐有《新增格古要论》十三卷,其中记载了这么一条:“鹤顶,出南蕃大海中。有鱼顶中魫红如血,名曰鹤鱼。”同为明代人的张夑《东西洋考》里也承用这个说法。“鹤顶”能做梳子、装饰腰带,它有可能是魫窗的本体么?

    那鹤鱼又是什么?百度百科像模像样地给了一个英文名“merluccio”,去查一下就会发现是“欧洲无须鳕”——这也差太远了。众所周知的鹤鱼倒不是没有,正好我前两天看《海错图笔记二》里博物君科普隺鱼,可是隺鱼脑袋小得只有拇指大小,你还舍得剖它取鱼魫么?!“魫红如血”的到底是什么,直到马欢在《瀛涯胜览》才破了案:“鹤顶鸟大于鸭,毛黑胫长,脑骨厚寸余,内黄外红,俱鲜丽可爱。”——眼熟不?对!那是盔犀鸟。古代人老觉得鸟往大水里一扎猛子就变成鱼,这可真讨厌。(以上资料来自周运中先生的  《鹤顶红、西洋布及其他——〈新增格古要论〉与明初中外交流》。)

    好在  “鱼魫”两字虽冷了点,“鱼枕”两字就好多了,尤其是我们最爱戴的苏东坡先生,写过这样一篇:

    莹浄鱼枕冠,细观初何物。形气偶相值,忽然而为鱼。不幸遭纲罟,剖鱼而得枕。方其得枕时,是枕非复鱼。汤火就模范,巉然冠五岳。方其为冠时,是冠非复枕。成坏无穷已,究竟亦非冠。假使未变坏,送与无发人。簪导无所施,是名为何物。我观此幻身,已作露电观。而况身外物,露电亦无有。佛子慈闵故,愿爱我此冠。若见冠非冠,即知我非我。五浊烦恼中,清净常欢喜。

    这就是著名的《鱼枕冠颂》,行书保存至今。其实宋明时鱼枕冠很常见,《东京梦华录》和《梦粱录》里都提到过市集上多有鱼枕冠售卖、修补。《水浒传》和《醒世恒言》里,也都描写过年轻女孩子头戴着它的模样。《鱼枕冠颂》后半段像是偈子,不是我擅长和喜欢读的类型,但是前面半段提供了相当大的信息量,特别是“汤火就模范”一句,揣度起来,似是说要先加热融化再铸形?如果是这样,那做这种鱼魫也绝对不会是黄花鱼鱼脑石了,鱼脑石本质是碳酸钙,肯定是不能融化的。

    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一种很小众的文玩:青鱼石。

    百度说:青鱼石又称黑鲩石、鱼惊石、鱼精石、鱼枕石,为青鱼枕骨下方咽喉部一用来辅助压碎螺蛳等硬质食物的角质增生。其色黄嫩,其形如心,干透后坚硬如石,晶莹剔透,如翠似玉,在客家地区奉为珍稀物品。

    我看完一拍大腿:这个好!不仅我吃过,见过,而且和现有信息一一都能对应上!

    首先,《尔雅·释鱼》曰:“鱼枕谓之丁。”郭璞注:“枕在鱼头骨中,形似篆书‘丁’字,可作印。”大家下次吃青鱼的时候可以扒开鱼头找一下,那块淡黄色角质骨的形状,像一个工兵铲头,和大篆的“丁”字一模一样。

    第二,青鱼石客家人盘得比较多,也符合“福唐人制作尤精”的描述。

    第三,青鱼产量多,也容易长得很大。据说一条40斤的青鱼,这块青鱼石可以长到5厘米以上,这相当可观了。元明宫殿都在内陆,河鱼比海鱼方便易得,取青鱼石做装饰更合理。

    最重要的一点:青鱼石打磨过后,颜色非常缠绵水润,介于娇嫩的粉红和鹅黄之间,或形容为珊瑚粉,接近透明,说它“明莹如琥珀”一点也不夸张,可以代替玻璃镶嵌。而且,它是角质蛋白,可以受热融化。

    虽然并没有见过青鱼石被加热融化后重铸的产物,但是有羊角、玳瑁制品的例子在前,而且古代工艺厉害得很,比如故宫馆藏的象牙席——连又脆又硬的象牙,都有办法“用法煮软,牙条逐条抽出之柔软如线”,使之可以随意卷起,融化青鱼石大约是可以一试的?

    如是,则无论是鱼魫冠,还是可载饮食的杯碗、鱼魫简板,还是能透光亮的魫灯、魫窗,做法就都能想象得出了:将青鱼石收集起来,以法使之融化,然后灌注到模具里,等它冷却成型。

    它色泽柔和,透光度好,价格便宜,装饰性强。毫无疑问,鱼魫在这里就是做了玻璃的替代品,而且比透明玻璃颜色更丰富,更适宜装点闺阁。

    但鱼魫也有致命的弱点,它怕水,怕干,怕污,硬度低,易霉易裂,也是蛮不耐用的。如果要用这种“玻璃”去嵌窗户,需要经常更换。虽然绿绮魫窗,美人学箫是个无比美丽的画面,估计也很难抵挡风吹雨打,虫蛀蠹蚀。尤其在玻璃普及之后,鱼魫被取代是必然的事情了吧!无论是鱼枕冠、魫灯还是魫窗,都还没有实物出土,才会让我们今天对曾经流行过的物件,感到无比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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