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军
钱锺书读书杂博,其诗好使鲜新典故,每近于“浙派伎俩”,所以其诗不免自注,也就在意料中了。虽然他作过“南华北史书非僻,辛苦亭林自作笺”的句子,来嘲笑别的人,但他本人的诗,也加了许多的细字小注,而躬自蹈之。“把他的拳头塞他的嘴”,又怎么样呢?猜想他一定答:“理论总是不实践的人制定的。”其实从来的文人,言行之不一致,皆所不能免,只要“大事不糊涂”,其他的末节细枝,都可以“从宽发落”。
钱先生有一首《得孝鲁书并近什檃括其语戏寄》云:
吊丧借面泪频挥(多哀挽之作),躁释矜平自免灾(袁树珊批命语)。生谥而今须换字,翁文厉改李文哀(杨西禾手札云:翁覃谿号文厉公。黎莼斋作《李芋仙墓志》,谓曾文正戏呼为文哀公)。(见《容安馆札记》第一百十四则)
此真所谓“滑稽之雄”。诗的前两句均为“今典”,非自注莫能明;末一句为“古典”,亦非注不知所谓。不过,《李芋仙墓志》中只说“同年生戏呼之曰文哀公”(见黎庶昌《拙尊园丛稿》卷四),不知钱先生据了何本,而指为“曾文正”?此且放过不说。尤为可怪的是,所谓的“杨西禾手札”,也是天上地下无从觅获,不知钱先生又看了什么“秘笈”,而注于此的?
按,“西禾”为杨伦之字,字一作“西河”。杨伦是江苏武进人,生于乾隆十二年(1747)三月二十日,卒于嘉庆八年(1803)闰月二十八日,得年五十七。为乾隆四十六年(1781)的进士。其妇弟为学者孙星衍;其一女许字阳湖派的文章家陆继辂,未嫁而卒。简省些说,此人便是做那部著名的《杜诗镜铨》之人。他的书,较之他本人的名字,更为人所知。这也不必奇怪,大多数致力于大作家而名世的专门家,都有这尴尬。杨伦也能诗,其集名《九柏山房诗》,《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二册有其书笔记一页纸,所抄为洪亮吉序、别人题辞及几首诗题,钱先生偶尔粗心,把“伦”字错写作了“纶”。
《九柏山房诗》共十六卷,附一卷述怀诗,并无书札之类,卷首的洪亮吉——为西河母亲的姑表弟——序称:“余少日在外家读书,……所心折者独二人:于记诵之学,则敬蒋上舍松如,于五七言之诗格律,则敬君。……三人者同志同学,出入亦无不同,大约余气最盛,松如次之,君议论及处事独持平。”据这几句话,可知杨伦的为人性情,大概是近乎中正的。其友赵怀玉为所撰的《墓志铭》,也说他“性故迂缓”(见《亦有生斋文集》卷十八)。所以他的诗,虽与孙星衍、黄景仁、洪亮吉等一班的才士,并称为“毗陵七子”,但是,“诸君并才情横溢,议论风发,西河则独务乎精纯”(见张灼序)。又有友人为诗集题辞,也说:“西河吾老友,质朴古风存。”(见《九柏山房诗》卷首)所以,说“杨西禾手札”中,有那种谑而虐的“文厉公”之类戏语,是很可让人生疑的。
不久前,我又重翻民国时的《青鹤杂志》,在第二卷第八期所刊的梁鸿志《爰居阁脞谈》中,意外看到所录龚大万与李秉礼手札一通,其中云:
弟昔年客汉上,因蜀中蔡吕桥曾源与杨西河为同年友,因而得识西河,曾见其诗草,……昨过常州,晤庄复斋世叔及亭叔二兄、竹坪六兄昆季,皆西河近邻,酒阑谈及翁覃老(按翁方纲号覃溪,故云)目西河为江南诗人之语。据云西河注有杜诗,覃老喜其考据,故有此目。弟笑谓西河幸未与此老久处耳,若再相处数月,不独人非诗人,并所注杜诗亦不好矣。盖此老与人从未有不以善始而以决裂终者。都人称为“文厉公”,不谬也。
才恍然明白,所谓“文厉公”的出处,是见于荻浦此札的,并非钱诗所注的“杨西禾”;钱先生记错了。据梁鸿志云,此札以市贾索价过昂,并没能购致,只“录副而藏之”。札后梁又加按云:“余按覃溪博览多闻,精心汲古,于金石谱录碑板书画之学,剖析毫芒,津逮后学不浅,荻浦(大万号)独深诋之,且著其‘文厉公’之生谥,可谓异闻。”钱先生另一次提“文厉公”,是在读吴锡麒《有正味斋诗》,说翁方纲做的序,“全篇借杜老压人,真总督衙门担水夫口气,是文厉公本色语”(见《中文笔记》第一册485页)。
龚札中的“西河”,即是西禾,亦即是杨伦,所云“因蔡吕桥而得识西河”,考之《九柏山房诗》,是确有其事的。在《九柏山房诗》卷九,有一首《九日蔡大吕桥招集王梦楼太守、龚荻浦编修、杜虹山、刘槐堂、谢树屏、僧可韵仙枣亭登高,荻浦有诗次韵》,可见其与蔡、龚二人,有过同时的交集。龚大万字体六,号荻浦,是湖南武陵(今常德)人。他是乾隆三十六年(1771)的进士,早了西河十年,为西河的前辈。其人少孤家贫,力学,矜尚气节,在当时有盛名,入翰林之后,又浮沉二十年而未得展其才。所著书多散佚,存者有《赐扇楼草》《再游粤西草》。其诗在《沅湘耆旧集》卷一百六可得见《读蔡吕桥进士三树堂七古题后》一首,与西河之诗,正相印可。
龚札说的“西河注有杜诗,覃老喜其考据”,自是指《杜诗镜铨》;又西河与翁的交情,则据二家集所载之诗,似乎也不算很深,但较之与荻浦之间,应该好一些。《九柏山房诗》卷十五有《岁暮怀人绝句五十首》,所怀之人,并有王昶、法式善、邵晋涵、吴锡麒、张问陶、洪亮吉、孙星衍、杨芳灿、吴嵩梁、刘嗣绾等,都是《乾嘉诗坛点将录》中的健者,所以西河之诗,是不见得必须覃老鼓吹的。从龚札流露的口气,似乎他对于西河,并不特别看得起,否则如是措语,也是有些可怪的。《怀人绝句五十首》的第六首,所怀即为翁氏,诗云:“金石遗文考最详,录称集古似欧阳。谭诗何贬愚山老,秀水偏尊一瓣香。”是其于翁之论诗,亦有不以为然,且直率地道出了;但五十首诗中,并没有怀龚荻浦的。
翁方纲对于西河,似乎也还不坏,在其《复初斋诗集》中,有两首赠西河的诗,其一是载于卷二十四的七古《九柏图歌为杨西河进士赋》,是乾隆四十六年(1881)做的,其中大赞西河云:“杨郎早岁材魁梧,庙堂栋幹生菰芦。一日摩空噪词赋,千言纸贵传京都。”另一首是七律,见于卷四十五,题为《送杨西河知贵溪》,是作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春、送西河赴江西做知县的。二诗之作,其间相距十四年,看来他们的交情,并没有“再相处数月”,而即“以善始而以决裂终”。
不知为什么,龚荻浦对翁方纲,却是那样的轻蔑,其札之后半,又力揭覃老之丑态云:
又其性凌下而谄上,弟曾亲见其在阿、和二相公处(按即阿桂、和珅),胁肩谄笑,而二公视若无有。此等人不独蒋心馀辈所不齿,即视袁子才又风斯下矣。独其诗字尽有可观,而陈松山先生至谓其并不会写字,亦过矣。故西河自成其为西河之诗,亦不在乎此老之标榜也。不知吾兄何由与此老通札,若是刻《韦庐诗》,有此老序文在上,弟必连尊诗亦不复观矣。
这把翁方纲说得真不堪,其语是否足据,姑不论。至说其不会写字的“陈松山”,则其人名陈爱莲,是浙江东阳人,乾隆四十四年(1779)的进士。据《两浙輶轩录》所记,陈的为人做事,倒是耿直的。虽然,耿直之士的言语,也未必都可信。《复初斋诗集》卷三十三也有关于陈的诗,题为《陈松山郡守以袁州庆丰堂记石本见贻赋酬》,是作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的。可见二人之间,也有些交情。陈送的那个《袁州庆丰堂记》石本,是宋人祖无择撰的,翁得了肯定是高兴的,所以在诗结尾处,便恭维起陈说:“松山先生今祖侯,试追逸韵留徽轸。”他也许料不到,“今祖侯”除送他东西,又还说了他的坏话。
又龚写此札的对象李秉礼,号松甫,是江西临川(今抚州)人。有《韦庐诗》。其人于做诗,最爱唐代的韦应物,故号曰“韦庐”。西河与他也相识,《九柏山房诗》卷十五有《藤县途次寄怀李松甫》,就是写给他的。龚札云《韦庐诗》若有翁方纲的序在上,他是“必连尊诗亦不复观矣”;这种口气,让人立刻想起张孟劬。1934年陈垣撰《元典章校补释例》刻成,胡适为之序,一日在会中,张语陈云:“君新出书极佳,何为冠以某序?吾一见即撕之矣。”(《跋张孟劬遗札》,《陈垣全集》第七册8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