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9年01月13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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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砚铭随谈


    谭然

    吾皖周叔弢先生是近代藏书大家,对自己的藏书标准曾定有五好之说。一曰刻板好,二曰纸张好,三曰题跋好,四曰收藏印章好,五曰装潢好。其中三四两条弢翁曾打比方说,题跋好等于一个人富有才华,收藏印章好宛如美人薄施脂粉。在这里他以人喻书,说得十分生动。由书及砚,我想这五条也同样适用,试作藏砚五好,一曰砚石质地好,二曰雕工好,三曰铭文内容好,四曰书法印章好,五曰囊匣装潢好。一二五条正好对应,三四条则稍作调整,乃是因为书与砚台的载体不同,一为纸一为石,所以书法印章除了书写钤盖之外还多了一层镌刻。然而这种刻法从工具到用刀都与砚雕不同,当作另一番解读。

    古人有关文房四宝藏砚玩砚的书自唐宋以来存世不少,提到砚质唯有文字描述,何为蕉白,何为青花,何为眉纹,何为金星,读者倘无机会摩挲实物,大都如盲人摸象,只能凭空猜想。唯有砚铭可以通过文人匠师的通力合作,再借助传拓完整地表现出来,既可以诵读箴铭韵律之文,又可欣赏书法印章之美,可谓文与艺的最佳结合。

    桐城姚惜抱选编《古文辞类纂》时将古文分为十三类,其中单列“箴铭类”,并说:“箴铭类者,三代以来有其体矣,圣贤所以自戒警之义,其辞尤质而意尤深。若张子作《西铭》,岂独其理之美耶。其文固未易几也。”后世于器物上作铭,寄情于物,取其文短而意长,骈散文都有,尤以长短句错落,韵律感强者为胜。是物皆可铭,古书中所见有椅铭,案铭,杖铭,扇铭,壶铭,石铭等等,当然文人于砚相亲,长随不离,故而砚铭独占魁首,数量最多,内容最丰富,玩砚藏砚代不乏人,并辑有专书。

    有清一代,诸如纪晓岚《阅微草堂砚谱》,高凤翰《砚史》,金农《冬心先生砚铭》,朱彝尊《说砚》等名家名作,流传颇广。至近代沈石友《沈氏砚林》为一大宗,其他如徐世襄、周肇祥、朱翼盦等也都是藏砚大家,徐氏所藏曾倩名手周希丁镌刻传拓,惜未刊行,后归天津博物馆,时见展出。周氏所藏身后大多星散,有零星文字见载《琉璃厂杂记》。朱氏所藏原拟名《欧斋百砚录》(见朱家濂文章),后易名《萧山朱氏藏砚选》,内收拓片为朱家溍先生手拓,今由朱传荣整理编著。另外在文人诗文集中也有附录的自作砚铭,或者蒐藏金石拓本时亦将砚拓收集在内,如张廷济《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等。

    既然砚之有铭,书之镌之,再传拓之,有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出现了,就是如何辨伪。砚铭书写或有纸本草稿,或直接书丹上石,刻后制成拓片便广为流传,据原稿或拓片即可反复镌刻,倘无原物对比,仅凭拓片,似乎很难断定真伪。出现“二胞胎”,“三胞胎”甚至“多胞胎”的大有可能。

    张中行先生有一文提到顾二娘砚的真伪,说请教启功先生,提出两个问题:一个是,您见过多少真顾二娘做工的?又一个是,譬如从刀法上,风格上,能够断定是不是出于顾二娘之手吗?启功先生言简意明,只用六个字就交了卷,是“没见过,不知道”。有人读到此段,觉得是启先生一贯的幽默作风,说了一段隽语。我读至此则钦服不已,认为启先生一定是发自肺腑地说了六字真言,是真话,是内心话,并没有一丝糊弄敷衍张先生的意思。

    为什么这样说呢——《启功丛稿·题跋卷》里有一篇《书画鉴定三议》,分别谈“书画鉴定有一定的模糊度”,“鉴定不只是真伪的判别”,“鉴定中有世故人情”。文中有一段说:“王静安先生对学生所提出研究的结果或考证的问题时,常用不同的三个字为答:一是弗晓得,一是弗的确,一是不见得。王先生的学术水平,比我们这些所谓鉴定家们(笔者也不例外)的鉴定水平(学术种类不同。这里专指质量水平),恐怕谁也无法说低吧?我现在几乎可以说,凡有时肯说或敢说自己有不清楚,没懂得,待研究的人,必定是一位真正的伟大鉴定家。”读过此文便可知道不论是书画还是器物,老先生在鉴定上的思想是一以贯之的。由此及彼,关于砚铭之真伪,不妨以晋唐法书名画视之,既然右军墨宝,虎头真笔渺不可寻,而唐宋摹本下真迹一等,又经历代名公审定,已视同球璧。而砚之佳者,五好标准一一达标,可赏可玩,有佳铭锦上添花,又有何不可呢?不知诸君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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