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玫
要连续观看四个晚上才能从开头看到大结局的《尼伯龙根的指环》,是德国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的杰作。据说,瓦格纳的家乡拜罗伊特特意为这部剧建造了一家剧院,饶是这样,想要去拜罗伊特过一把《尼伯龙根的指环》现场瘾的瓦格纳乐迷,必须提早10年预定才能保证拿到坐着会感觉舒服一点的位子。我愿意相信这个据说。2010年上海世博会期间,德国科隆歌剧院将《尼伯龙根的指环》搬到上海大剧院连演两轮,硬是一票难求。一些德国人因为在本土抢不到拜罗伊特的票子,转而飞到上海来碰运气。
理查德·瓦格纳是一个能让人疯狂的人,生前就如此。去过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西南方的新天鹅堡吗?那是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建于1869年的行宫。新天鹅堡里有一间歌手厅,就是路德维希二世专门为瓦格纳的歌剧请人设计装修的,因为路德维希二世对瓦格纳的歌剧极度痴迷。而这位国王不是青睐瓦格纳的唯一名人,历史罪人希特勒就十分钟爱瓦格纳的音乐,他手握纳粹权柄期间,规定关押犹太人的集中营必须周而复始地播放瓦格纳的音乐,以至于直到今天,以色列都禁止在国内舞台上演出瓦格纳的作品。
2017年10月,我去波罗的海沿岸的几个国家游玩。游程紧,导游建议我们放弃行程中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但我坚持非去不可。中午时分从波兰的边境小城卡尔丽茨出发前往奥斯维辛,一路堵车,抵达奥斯维辛二营时已是晚上8点,清冷的月光下,一看见曾在电影《辛德勒名单》中出现过的集中营门口的岗楼,寒意立刻浸透了参观者;再沿着当年纳粹为了方便运送犹太人特意建造的铁路往集中营深处走去,途中张望几眼当年关押犹太人的营房,不寒而栗。
同一次旅行,途经柏林,除了去仰慕已久的柏林爱乐乐团音乐厅聆听了一场由西蒙·拉特尔爵士指挥、内田光子担任钢琴独奏的音乐会外,还特意去市中心的犹太人大屠杀纪念碑群祭奠了在战争中死于非命的受害者。实话实说,完成于2005年的犹太人大屠杀纪念碑群,的确让人感觉幽闭和压抑,德国著名作家马丁·瓦尔泽从审美的角度对美国建筑大师彼特·埃森曼的设计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也非无稽之谈——这位与君特·格拉斯、西格弗里德·伦茨等当代德国文学大师齐名的小说家,有着相当不俗的艺术鉴赏力。
知道马丁·瓦尔泽的艺术鉴赏水平十分了得,我在阅读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批评家之死》时,不敢轻易略过字里行间的艺术元素,比如,小说家在《批评家之死》中不止一次提到了一个作曲家贝拉·巴托克。
我们来看看马丁·瓦尔泽是在什么样的情节中提到巴托克和他的两首悲歌作品的:
第122页,“我还没有踏上最低一级台阶,就听见有人弹钢琴,弹的是巴托克……是巴托克两首悲歌中的第一首,巴托克的音砸得那么突然,尔后又让人觉得只能如此”。动词用了一个“砸”字,只有聆听过巴托克作品的人,才能体会到这个动词用得多么准确。我第一次聆听巴托克的作品,是在某一年的上海夏季音乐会上,一个年轻的小提琴演奏家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巴托克的小提琴协奏曲,停不下来的嘈杂让我误会小提琴家的琴艺太差,回家后找出名家的唱片复习——竟然就是停不下来的嘈杂。阅读《批评家之死》时,我特意到网上寻找巴托克两首悲歌的视频,这一段贴心的视频,将巴托克的乐谱覆盖在了钢琴家演奏时的身影上,于是我们能看到,乐谱上的“豆芽菜”排列得密密麻麻,也就能理解为什么演奏家们面对巴托克的作品,只能“砸”、只能嘈杂了。
那么,马丁·瓦尔泽为什么要在情节推进到第122页时让小说的叙述者兰多尔夫听到巴托克的两首悲歌?拉赫夫人必须出场了。拉赫夫人是谁?是一个名叫汉斯·拉赫的小说家的太太。
汉斯·拉赫的小说《没有脚趾甲的女孩》出版后,被批评家安德烈·埃尔-柯尼希拿到德国著名电视读书栏目中狠批了一顿。节目结束,有人看见不服气的汉斯·拉赫跟埃尔-柯尼希争执来着,然后,批评家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汉斯·拉赫被许多人认定是杀人者,只有兰多尔夫坚持汉斯·拉赫不可能是凶手。他要为汉斯·拉赫脱罪,四处奔走了一段时间后,到第122页时,兰多尔夫去拜访钢琴教师拉赫太太了解情况。
将拉赫夫人设计成一个钢琴教师,应该不是马丁·瓦尔泽为增添小说情趣的随意安排。贝拉·巴托克,20世纪上半叶知名的古典音乐作曲家。祖籍匈牙利,二战时期因坚决不肯与纳粹合作而不得不逃往美国,作品又一时难寻知音而收入微薄,最后因白血病死于纽约。
粗略了解了巴托克的生平,再回看那一长段对拉赫夫人琴艺的评述,难道不就是对《没长脚趾甲的女孩》的作者汉斯·拉赫创作历程的同情吗?作为能操控一本书销量的批评家,安德烈·埃尔-柯尼希在一档德国最著名的电视节目里不积口德地诋毁汉斯·拉赫,也许是该遭受报应的。
以巴托克的两首悲歌来隐喻批评家死得其所,是我的解读,马丁·瓦尔泽在他的小说中没有点滴暗示,他相信,只要有心,《批评家之死》的读者就能领悟他至少三次在这部小说中让巴托克出场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