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驻苏记者  叶志明

    今年12月13日是第五个国家公祭日。一个主题为“历史、和平、未来”，以约翰·马吉祖孙俩穿越80年南京影像镜头的展览，将于第五个国家公祭日之际，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举行。81年前，侵华日军攻陷南京后，施行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约翰·马吉先生同约翰·拉贝、明妮·魏特琳等20多位西方侨民一起竭尽所能救护了25万多难民，他还冒着生命危险用一台16毫米的电影摄影机拍摄记录了日军暴行的电影胶片。这是留存至今有关南京大屠杀的唯一动态画面。80年后，约翰·马吉先生的孙子也扛起了摄影机，沿着祖父当年的足迹，通过在相同的地点拍摄，与祖父展开了穿越80年历史的镜头对话，记录这座城市80年沧桑巨变，见证今日南京的繁荣祥和，人民的幸福生活。他和堂兄弟瑞克约定，带着各自的孩子，参加今年的中国国家公祭日活动。他说，我们要让孩子们知道，我们的祖辈曾在这里为苦难中的中国人民提供人道救助，要记住这段历史，传承祖辈留给我们的美好品德。

    我感觉我的祖父就在这里

    古都南京，午后的太阳穿透了深秋的薄雾。紫金山东白水河边，夏淑琴老人居住的安静小区，来了一位身材高大的外国人。克里斯·马吉，来自澳大利亚的一位摄影师，他的另一个身份是约翰·马吉的孙子。

    得知纪念馆安排他拜访夏淑琴老人的消息，克里斯有些兴奋。他说：“这个安排太好了！在我的心中，夏淑琴女士是一名女英雄，能够再次拜访她，特别有意义。我很想念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

    夏淑琴是目前南京在册的、人数不足百名的大屠杀幸存者中的一位。12年前，她赴日本东京地方法院出庭应诉，以一家7口人被侵华日军杀害的悲惨遭遇，严厉驳斥日本右翼学者否认她是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的谎言；2年前，应南加州大学邀请，访问美国洛杉矶，录制南京大屠杀证言。

    老人正在家里等候着。见了面，克里斯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对夏淑琴老人说：“很高兴又见到您！”老人拉着克里斯的手，问长问短的，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交谈中，老人说的是南京话，克里斯说的是英语，虽然言语不通，但两人心领神会，好像彼此都知道对方讲的是什么内容，志愿者零星的翻译也显得多余，语言的隔阂此时此刻全然消失。

    看到克里斯，夏淑琴老人谈起了约翰·马吉先生，思绪又拉回到了81年前那段黑暗的日子——“那天，1937年12月13日，一群日军闯入我家，我被捅了三刀，昏死过去。醒来后我浑身是血，感觉痛、冷、饿，4岁的妹妹在旁边哭着要妈妈，哭着喊饿。我才看到，我的一家9口，7人被杀害。外公外婆就躺在我的眼前，被害的还有我的爸爸妈妈、两个姐姐和年仅1岁的小妹。那时，我才8岁。后来，我们遇到了拉贝先生和马吉先生，马吉先生还拍了照片……”

    克里斯安慰着她，老人的心绪才慢慢平复下来。克里斯说：“今天又见到夏淑琴女士，我感觉我的祖父就在这里，仿佛我与祖父一起看着她。因为夏女士，我和祖父有了一种神奇的联系。今天，看到夏女士身体健康，生活幸福，儿孙满堂，感到很高兴、很亲切。我想对祖父说，您在南京的人道义举非常伟大。您做出了正确的决定，选择留在战火纷飞的南京，保护了很多苦难中的中国人。您是我们家族后人的楷模！您非常伟大！谢谢您！”

    祖父的形象愈发伟岸

    克里斯此行应邀为纪念馆的这个摄影展览做前期准备。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从父亲和叔伯那里听到了祖父约翰·马吉的故事。随着年龄渐长，祖父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愈发伟岸。

    约翰·马吉先生1884年出生于美国匹兹堡一个律师家庭，在耶鲁大学和麻省剑桥圣公会神学院毕业后，1912年作为牧师被美国圣公会派来中国，任职于南京道胜堂。1937年9月，他送走了妻子和4个孩子，不顾美国大使馆一次又一次撤离警告，留下来担任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分会主席和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委员。在那个炼狱般的寒冬，他设立难民伤兵医院，参与救助25万多面临被屠杀的中国人。

    南京大屠杀发生第4天，“屠城影像记录者”约翰·马吉先生冒着生命危险，毅然拿起16毫米家用摄像机拍摄了105分钟的日军暴行镜头。他不仅拍摄了画面，还用文字记录他所拍摄每一个镜头的详细内容，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马吉默片”。1938年2月，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总干事乔治·费奇将此胶片缝在大衣里秘密带出南京，将日军泯灭人性的滔天罪行公诸于世。该片后来被命名为《南京暴行纪实》。胶片中的近百个画面又被翻拍成照片，其中有10幅刊登于1938年5月出版的美国《生活》杂志上。1946年，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在东京审判日本战犯，约翰·马吉先生出庭作证，与其他证人一起，用无可辩驳的铁证将松井石根等战争罪犯永远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约翰·马吉先生1953年在匹兹堡去世，马吉家族与南京的联系由克里斯的父辈继续着。1991年，约翰·马吉先生的儿子大卫·马吉先生从自家地下室里存放的父亲遗物中，找到了当年拍摄的胶片拷贝和那台16毫米摄影机。2002年，大卫·马吉先生将摄影机及胶片拷贝捐赠给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成为纪念馆一件珍贵的历史文物。2015年10月，《南京大屠杀档案》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记忆名录》，约翰·马吉先生使用的摄像机和电影胶片拷贝成为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我仿佛和祖父再次相遇

    去年6月，在苏格兰的叔叔休·马吉联系到了居住在澳大利亚墨尔本的克里斯，要他来中国南京。8月14日，日本投降日72周年的前一天，克里斯首次来到金陵古都，代表家族接受了南京市紫金草国际和平纪念章。

    颁发仪式在南京市第十二中学举行。该校的前身，正是约翰·马吉先生创办于1917年的“益智小学”，该校图书馆正是约翰·马吉先生曾经传教的道胜堂。2000年8月，图书馆被命名为“约翰·马吉图书馆”。

    来到祖父曾经工作生活过的地方，接受紫金草国际和平纪念章，克里斯感慨万千。他说：“这枚精美的纪念章是对祖父当年义举的奖赏，也是我们家族的荣誉，回去后我会将这段历史告诉我们的孩子。”80年前，祖父用摄影机将日军的暴行记录传播，他也是一位摄影师，每个摄影师都应该有这样的道德良知，揭露罪恶、记录暴行和不公正。“对我来说，最好的纪念就是好好地生活，珍惜和平，牢记这段历史，永远不要让这种人类历史上的悲剧再次发生，这是对我的先辈、对所有的逝者最好的一个纪念。”

    这次访问南京，在看到祖父拍摄的夏淑琴一家当年受害的照片后，他萌生了一个念头：“我要追寻祖父的足迹，拍摄今天的南京城。通过镜头记录今天的南京城和南京人民的生活状态，通过新旧照片对比，向世界传播南京大屠杀历史，传递珍爱和平的理念。”他的想法与纪念馆方面不谋而合。

    秋天，南京市第十二中学迎来百年校庆，克里斯开启了穿越80年的祖孙影像之旅。他出席了祖父铜像的揭幕仪式，与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馆长张建军一起，共同将一台约翰·马吉当年使用的同款16毫米摄像机捐赠给该校。看到祖父的铜像与同款摄像机，克里斯动情地说：“我仿佛和祖父再次相遇。”

    克里斯从祖父拍摄的南京大屠杀电影胶片中，选取建筑、街道和河流画面，拍摄80年后相同地点的照片，有挹江门、鼓楼医院、江南水泥厂、栖霞寺、南京师范大学等。他还拍摄了当年老照片中的中山码头、原安全区以及当下南京的新地标南京眼、青奥村等。

    那天，他在小粉桥1号拉贝旧居邂逅了另一个前来找寻记忆的人——约翰·拉贝的曾外孙克里斯托弗·拉贝。

    行走在今日南京的街头，克里斯仿佛与祖父展开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他说，他似乎感觉到了南京对于他那种天然的亲近感。“我觉得我同我的祖父一样，和中国人民有一种非常密切的联系。”

    我祖父、伯父都是超级英雄

    “叔叔休为我打开了一扇门。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我和我的家族与南京维系着如此强烈的情感。”马吉家族与南京情感联系的接力棒因此传到了克里斯的手上。今年5月，欧战胜利纪念日，克里斯再次来华，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举办的紫金草和平讲堂上，现场朗诵了诗《高高飞翔》，讲述了马吉家族父子两代人在二战东西方战场上的英雄传奇。

    这首诗的作者小约翰·吉利斯比·马吉，是约翰·马吉的长子，克里斯的大伯父。小约翰出生于上海，他从父亲那儿了解到日军在南京的种种残暴行径，对侵略者的暴行深恶痛绝。欧战爆发后，他母亲的祖国英国正遭到德国纳粹的攻击。1940年10月，刚满十八的小约翰加入加拿大皇家空军（当时美国尚未宣战）。经过短暂的训练后，他被派往英国，迎战德国空军。在一次空战中，小约翰的3名战友驾驶的飞机全部被德机击中，他是唯一幸存的飞行员。在一次次对敌战斗中，小约翰感受到翱翔于蓝天之下云端之上的快乐，也感受到追求自由与正义的喜悦，他写下了《高高飞翔》这首诗。

    1941年12月11日，小约翰在一次飞行训练中与一架飞机发生碰撞，当场遇难。在小约翰去世的前4天，日军偷袭珍珠港，美国被迫对日宣战。马吉夫妇怀着悲伤的心情，将这首诗公之于众。

    1986年1月28日，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升空后爆炸，机上7名宇航员全部罹难。时任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在悼念演讲中引用了《高高飞翔》中的诗句：今晨，他们做好了准备，挥手道别，他们“挣脱地球的束缚，抚摸上帝的脸庞”。

    ……

    演讲过程中，克里斯数度哽咽。克里斯说：“当我读这首诗时，我的心和伯父连在了一起。”

    克里斯说，祖父约翰·马吉先生有4个儿子。除小约翰参军成为一名空军飞行员外，大卫先是从政，后在摩根银行副总裁职位上退休，克里斯的父亲克里斯托弗是一名外交官，叔叔休继承了祖父的职业在苏格兰任牧师。

    在克里斯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给他讲了伯父小约翰在二战中牺牲的故事。一直以来，他为自己有一个参加二战空军飞行员的伯父感到骄傲。克里斯说，前些年观看电影《敦刻尔克》，看到影片中英勇的空军飞行员穿越英吉利海峡与德军作战，他脑海里立即想到了小约翰伯父，内心产生了巨大的共鸣。“我的祖父，我的伯父，都是我们家族的超级英雄！我们以他们为荣！”

    现年60岁的克里斯出生于缅甸仰光，童年时期在香港等地度过，在美国洛杉矶待了22年，后移居澳洲。14岁以前，他的人生理想是做一名医生，14岁时他突然发现自己酷爱摄影。他的摄影生涯从最基础的场务开始做起，一路走来，他愈发地喜欢摄影这个行当，还参与了《终结者》等影片的摄影剧务。

    克里斯说，他的家族都有祖父留给他们的基因，四海为家、心怀大爱、好善嫉恶，各自居住的地方相隔万里，但是大家的心是相通的。他在中国收养了两个女儿，他与瑞克约定，一起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南京，参加今年的中国国家公祭日活动。“我们要将马吉家族的历史传承下去，我们要用自己的行动向世人传递和平的理念，让更多的人知道80多年前在中国南京发生过的灭绝人性的暴行，绝不能让南京大屠杀这样的人类悲剧重演。”克里斯说。

    高高飞翔

    啊！我终于挣脱了地球的束缚

    展开笑声涂银的双翼在空中舞蹈

    我朝着太阳爬升

    与阳光剪裁的云朵翻滚嬉戏——

    做你难以梦到的千百件事情——

    转圈、拉高、摇摆

    在阳光普照的寂静高天翱翔

    我一路追逐狂啸的风

    将急不可耐的战机从无声的空中穿过去

    在狂灼的悠长蓝天里向上，再向上

    我从容优雅地抵达了风吹的最高点

    没有云雀或者老鹰曾在那里飞翔

    我心地泰然，却欢欣无比，就这样

    我脚踏高得无人涉足的神圣空间

    我伸出手来，触摸到了上帝的脸庞

    ——小约翰·吉利斯比·马吉194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