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皖
某年,许多年以前,从一盘华纳唱片的杂锦磁带里,听到朱迪·科林斯的《小丑上场》(Judy Collins:Send in the Clowns)。
打口带还没有来,对欧美音乐的成批引进,还在许多年后。那时候听到一首西方流行歌曲,仿佛天外之音,这首尤其像天外之音。
我是一瞬间感到,这是我还从没听到过的一种歌,是我从未在歌曲中凭临过的情感。一支黑管往低处吹,往一个人生命的前尘吹。钢琴。淡淡的弦乐。一个女人沉湎;一个女人在思忆中;一个女人,被她生命中的岁月簇拥,漂浮、摇荡、浸泡。灯火渐次熄灭,只剩下了一盏灯,她头顶的灯,不知在哪里的灯。无边的幽暗,幽暗里只有映亮她半边脸庞的一抹微光。这是一种伤感,无比优雅而美丽的伤感。伤感使人伤,但这种伤分明又有着享受,有着最终抚慰了自己的清冷,就像那无边幽暗里淡淡的微光。我没有在歌曲中经历过,这是一种非常别致的伤感。
磁带没有附歌词,一切全凭声音中的想象,还有那模模糊糊一句一句的问:“小丑在哪儿?小丑在哪儿?小丑在哪儿?”小丑在这里,小丑在追光里。戏已经散场,偌大的剧场,现在整个剧场都是他的了,整个空虚都是他的了,空虚将他拥抱,这满满又空空的拥抱。
中国有一些非常传神又非常难解释的词。比如这两个——落寞,惆怅——我觉得这歌曲,就像是这两个词的解释,落寞和惆怅就像是这样。
三十年后,最近,忽然想到,忽然有感。我把这首歌的曲词从网上找来,把歌词翻译过来。
Send in the Clowns
Isn't it rich?Are we a pair?
Me here at last on the ground,you in mid air
Where are the clowns?Isn't it bliss?Don't you approve?One who keeps tearing around,one who can't move
Where are the clowns?There ought to be clowns Just when I'd stopped opening doors Finally knowing the one that I wanted was yours
Making my entrance again with my usual flair Sure of my lines,no one is there Don't you love farce?My fault I fear I thought that you'd want what I want,sorry,my dear
But where are the clowns?Send in the clowns
Don't bother,they're here Isn't it rich?Isn't it queer Losing my timing this late in my career?
But where are the clowns?There ought to be clowns
Well,maybe next year
小丑上场
这岂不荒唐?我们真是一对儿?现在我终于到了地面,而你悬在半空小丑在哪儿?
这惊不惊喜?你难道不同意?
我们俩一个四处乱撞,一个一动不能动
小丑在哪儿?这里应该有小丑
当我不再一扇扇打开门
终于明白我想打开的是你的门以我一贯的风度再度进入很笃定我该说什么,可门里面没有人
你不是爱闹剧吗?只怕是我的错
我以为你会想我所想,啊抱歉,亲爱的可是小丑在哪儿?叫小丑上场别费心了,他们已经在这里这岂不荒唐?这不是古怪吗
我演了一辈子,却在这时候乱了套?可是小丑在哪儿?这里应该有小丑唉,也许还是等来年吧
(据朱迪·科林斯演唱版本试译)
有点意外。却也并不意外。
《小丑上场》是一部百老汇歌舞剧中的一段。这剧名叫《小夜曲》(A Little Night Music),由瑞典大导英格玛·伯格曼电影 《夏夜的微笑》(Smiles of a Summer Night)改 编 而来,剧情基本援引了电影,只将剧中人物改了名。一部爱情轻喜剧,极尽喧闹、搞笑、恶作之能事,与伯格曼日后的深沉苦涩,迥然有异。
《小丑上场》出现在第二幕。拒绝了男主求婚的女主,多年之后深情作爱情表白,没想到被男主拒绝,于是唱出了这段。
与我在歌声中听到的印象不同,唱歌的这个角色,是一个迷人、欢快、浪漫而不乏浮夸、造作的女人。一个当红女演员,半生都在名利场中挥霍青春、渴求浪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情郎成群生出了各般风流韵事。这一唱段出现时,她发现一生都是错的,她的心中怀着失望、讥刺、不甘、恼怒与怨忿,同时,又不乏后悔——此时她发现,她一生所爱,一生所深爱,其实是眼前这个当年深爱着她却被她无情拒绝的男人。
有点意外,却也并不意外。我没看过这出戏,没听到这剧中第二幕,却听到了这首歌的第二幕。
朱迪·科林斯是加拿大民谣歌手,没有出演过这出剧。此时,她拿来这首歌演唱,作为她第十二张专辑里的一首歌。已经是1975年,该剧首演后的第三年。我想,正是由于这个背景,这个变化,科林斯的演唱,最终改变了这首歌。
据斯蒂芬·桑德海姆(Stephen Sondheim)——这歌曲的作者自己讲,写这首歌时,他考虑到了主演的声音条件。首演的主演是格莉妮斯·琼斯(Glynis Johns),一个迷人的可爱女子,有着可爱的水晶般的银亮嗓音,但是演唱能力并不强。所以桑德海姆在词曲中用了诸多短句,一句句发问,一声声自问又带着揶揄。这整出剧,贯穿了华尔兹圆舞曲的慢三拍,以营造上世纪初的怀旧感,制造整部轻喜剧所需要的讨好观众的欢愉。但是到这首歌不一样了,它采用12/8和9/8的复合节奏型,在两种节奏型中转换。这减轻了重音,减弱了圆舞曲的节奏,又带着圆舞曲的摇曳、摆荡的暗影,由此建立了叙事、对话和怀想。
一支带着深刻爵士乐印记的歌曲,但是,我竟然没感觉,没感觉它是首爵士歌曲。节奏被延宕、延绵,越过了小节线;旋律在蓝音、在半音阶、在小跨度的音程中,小步地、缓步地行进……我没有感觉到,这是首爵士歌曲。
演唱者众多,数以百计的歌手录制了足有差不多一千个版本。后来,当我听到更多,听到了弗兰克·西纳特拉(Frank Sinatra)、伊 莲·佩 姬(Elaine Paige)、芭芭拉·史翠珊(Barbra Streisand)、萨拉·沃恩(Sarah Vaughan)、平·克劳斯贝(Bing Crosby)、切特·贝克(Chet Baker)、约翰尼·马蒂斯(Johnny Mathis)甚至苏珊大妈(Susan Boyle)的演唱后,我更加确定地认识到,正是朱迪·科林斯的演绎处理,制造了我热爱的《小丑上场》的意境,那一支人生的散场曲。
科林斯淡化了歌曲中的戏剧性,强化了抒情;淡化了讥刺和恼怒,强化了难过、自责和追悔。对白变成了自白,对话变成了自怨自艾、自哀自叹,变成了那要命的怀想、遗憾和伤感,变成了歌唱。她唱得轻灵,三拍子的重音被她更轻快地掠去,如流水潺湲。她唱得精妙,旋律的细节感和甜美被更充分地展现了。她唱得缓慢而悠扬,拖音被拉长,拉出人生的长度。她的如白丝缎的声音,在小跨度音程的小步地、缓步地、幽幽地向高处的潜行中,闪出了暗光,那种如人生回忆、如怀想、如人生无常、如难以绝念的念想的颜色。
科林斯全部用小嗓,小巧腾挪,小巧玲珑。声音闪亮时,也是小嗓的闪亮。这真是位无比轻盈的歌手!与她比起来,西纳特拉和史翠珊们都太强了,演唱太有力量。本来,这是示弱的歌曲,像繁华终于落尽,露出了虚弱,逞强的假面一夜溃散,所以不需要声音里的力量。至于剧情中的需要,那戏剧里什么样,真是另一码事。
被科林斯,也包括西纳特拉作为单独歌曲演唱,是《小丑上场》大范围流行的开始。此后,桑德海姆收到许多读者的来信,大部分来信都追问这歌名,这歌曲中的小丑,究竟是什么意思?桑德海姆给出了两种解释,明确这小丑不是马戏团小丑。戏剧创作中有一个梗,当剧情进展不顺时,那么,“让小丑上场”。换句话说,这时候可以闹一闹,开开玩笑,这是戏剧创作中屡试不爽的一个小技巧。第二种解释,桑德海姆后来说得明白:小丑就是傻瓜,“我们都是傻瓜”,我们都太傻了,竟让事情落到了如此田地。
桑德海姆真是词曲俱佳的才子,现在还健在,88岁高龄了,住在纽约。他是历史上得托尼奖最多的人(八次),还得过八座格莱美。《小丑上场》只是他好戏连台的众多音乐剧中的一个小片断,但现在,这成了他最出名的一个片断。
这首歌真是词曲俱佳,非常贴——词与曲,剧情与隐情,意境与那女人。本来,它在戏剧中也是非常贴的。但是待那时间过去,过得足够长远,那变得好像并不格外重要了。格外重要的是它的词与曲真贴,像是并蒂双生的一般;格外重要的还有,它是非常诗意的,浑然天成的诗意,动用了一个鲜明的戏剧形象来达成,诗意得可以跳出剧情,跃入这广袤寂寥的人间。
也许是先入为主吧,我不喜欢男歌手的演唱。它最初在创作中设想的音色,它的旋律进程的小跨度,都坚定地还藏在歌曲中,让我联想到女人的那种特质。而朱迪·科林斯的演唱,更提示了从曲谱不能明显显示的特质——它的音准,它的节奏,其实非常难于掌握的。男歌手唱得不准吗?唱得节拍不对吗?非常准,非常对,但是太硬了,没有舒展开,没有那节奏、旋律中的微妙。本来,它的呼吸、它的节奏、它的字里行间,小心翼翼而娇弱。要唱得柔软、灵巧而曼妙,那真是需要性别、性格和人性深处的秉赋。
《小丑上场》是哀伤,特别是——女人的哀伤,女人的美丽哀伤。它把女人在遇到真爱时的彷徨,摹画得纤毫毕现。无所适从,无可奈何,又心怀一丝幻想。心里明白,又无从应对,无法自处。就这么淡淡又深切。但还是摆一摆手,任这一页掀过去。
像我当年第一次听所直觉到的,《小丑上场》有一种终曲的味道。一支带着些许感伤的晚安曲,从小巧的曲调中舒展开来,没有任何类型特征,不同于多为咏叹调的诸多世界名曲。话说,《小夜曲》/《夏夜的微笑》的剧情和人设,充满了争吵和混乱。谎言、不忠、勾引、欺骗、偷情、外遇、出轨、嫉妒、背叛、合谋、乱辈儿……看这剧情的前半部,直教人三观尽毁,爱情和忠贞尽塌。但是故事,故事总是团圆,故事是这样结尾的:
真相终于大白,少女弗雷德里卡,原来是男女主当年青春浪漫所诞之私生女,而男女主终于意识到了彼此真爱,而结下百年之约。故事另一端,另外三对男女,也各结良缘各成好事。外婆问弗雷德里卡,对这一晚上迷离、骚动、喧哗、动荡作何感想?弗雷德里卡平静地答道:爱情充满坎坷和误会,导致诸多诡异结果,但是这些都无可避免。关键是,最终人们能意识到,爱情才是那唯一的真实。外婆微笑颔首睡去,平静地死去。
2018年1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