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立民
张人希先生是厦门著名篆刻书画家,也是我的忘年交老友。2008年7月,他病逝于厦门,享年九十。病逝前,得识其外孙女林竹青。为祝贺外公的90寿庆,林竹青编撰了30万字的《张人希的艺事与生平》,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书已付印,却传来人希翁病重消息。为此我给她写了一篇《遥怀张人希道长》的长信,以信代文,记述了我们20年鸿雁传书、心心相知的情谊,寄给了林竹青女士,请她代传病中的人希翁。本以为我与人希翁的情缘已了,孰知事有不然。
今年初,林竹青从新加坡来电,谓她写的《我的外公张人希》传记增补稿已完成。据我所知,林女士在新加坡是一位事业有成的商人。如果从祖孙两代情谊来说,她编撰了30万字的外祖父的生平艺术,图文并茂,装帧精美,情谊足矣,为什么还要再接再厉,继续广搜素材,自讨苦吃,补写《我的外公张人希》传记?
原来,张人希去世前夕,她突然从《厦门晚报》一位编辑口中获悉,人希翁晚年曾为弘一法师的观音册页赝品题写过鉴真评语,并为罗汉册页中的一批弘一大师假画,撰写了他生平惟一的鉴定序言,时在2004年10月25日(见陈星的《弘一大师罗汉画集》杭州西冷印社2004年11月版)。这件事,人希翁生前没有告诉她,也就是说,在写作《张人希的艺事与生平》时,她对此事一无所知。人希翁并不是鉴定家,也从未以鉴定名世营利,为什么要在耄耋之年,为这些假画作鉴真,并为之作序?是老糊涂了,还是另有隐情?他也是厦门美术界的一位著名人士,此事关乎他的名节,决非等闲小事。竹青考虑再三,决定增补一章,追本求源,多方采访知情人,要还假画案事件一个真相。说来也巧,当年,人希翁曾写信告诉过我有关为弘一罗汉像鉴定作序事,我曾信告有弘一假画甚多,要防假,要谨慎。因此也可算是半个知情人。
事情要从2004年3月我收到人希翁的一封信说起,在这封信中,他告诉我,最近正在为一批弘一大师的罗汉像藏品鉴定写序。信中还附入有关弘一罗汉像册页剪报。看完他的信件,我不由得联想起年前10月,在杭州《文化交流》杂志上,看到过一篇介绍“雨夜楼”藏李叔同数十幅油画、水墨画的报道,我曾将这期图文,请正回乡(诸暨)探亲的台湾故宫博物院院长何浩天先生过目,何院长细看后笑曰:“没有听说弘一大师还留有这么多的油画遗作,细看作品靠不住,恐是伪作。”果然,“雨夜楼”藏画炒作骗局告破,很快就偃旗息鼓。殷鉴不远,我马上给人希翁回信道:“道长为人所骗了。弘一出家后,从未听说他重操画笔之事,更何况是偌多罗汉观音像。柯文辉是明白人(他是弘一法师的研究者,写过《旷世凡夫——弘一大传》),对此他一清二楚。为什么他要把这个鉴定真伪的球踢给您?他明知弘一仅存两幅早年出家前的油画真迹,从未有罗汉观音像的记载,他也明知您与弘一也仅有一面之缘,更未见到弘一其他罗汉观音真迹,为什么偏要把您推到第一线当场辨别真伪?他的用意可能是要抬举先生,抬举您为弘一存世弟子,可是这种抬举正是一个陷阱呵!您老言之凿凿的弘一真迹,万一是伪作,岂不是在世人面前大跌眼镜?!文辉误人,文辉误您,这是我阅信后,要为您长叹的!当今艺术市场造假成风,去年杭州报载,发现弘一早期一大批油画原作,是媒体炒作的一大骗局。”为怕人希翁不信,4月2日,我又追信告他:“关于鉴定事,因不是当行,又与自己关系不大且藏家来历不清,可采取三缄其口。柯文辉处我也通了电话,他也说看不准,可能是赝品。”
自3月23至4月2日,十天之内,我给人希翁连发了两信,其间还与同在北京的介绍鉴定人柯文辉通电询问了实情,意在劝他不要轻易鉴定写序。本以为此事可了了,他也许会中止鉴定,就没有再过问。前面所说自己是半个知情人,也就是说,只知其起因,而不知后果。后果是读了竹青女士的《还事件一个真相》后,才真相大白的。
竹青女士续写《我的外公张人希》,本意是充实《张人希的艺事与生平》,让自学成才、自立自强的外公形象丰满起来,孰知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传出了外公误信了柯文辉的介绍,看走了眼,为弘一大师的一批假画鉴真写序之事。此事关乎外公名节,怎么办?一是佯作不知,不着笔墨;二是为外公辩,把责任推到介绍人身上;三是追本溯源,还事件一个真相,不为亲者讳。好个林竹青,在真理与亲情面前,毅然选择了真理,写了《还事件一个真相》,把“我所知道的弘一大师假画案鉴定经过及疑问”补入传中,结集出版。“外公是个清高而自律的人,性格刚正不阿。然而,2006年下半年,时89虚龄的他,对到访的广州原花城出版社总编苏晨老先生说:‘我的鉴定看来是错了,虽然开始也觉得怀疑,但碍于情面,所以做了真迹鉴定,并写了序言。’”由此可见,人希翁生前已发现画有问题,“但碍于情面”未能认错。而今他的外孙女“不碍情面”,不为亲者讳,把这件假画案的真相告诉读者。以此来纪念她外公的百年诞辰,我相信老友人希翁一定也会肯首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