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12月04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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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阅读,是连绵的痛楚


    李翰

    夜读周国平《守望的距离》,思绪沉静而忧伤。带着这份阅读体验,返观人类文学艺术的留踪,发现一切伟大的作品给予我们的,往往都是这种比较沉重的悲忧之情。《哈姆莱特》《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水浒传》《红楼梦》《桃花扇》《伤逝》……不分古今中外,人类的抒情基调何其相似乃尔!审美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审悲。尼采说:“一切文字,余独爱以血书者。”中国古人也以泣鬼神为文艺之最高境界。是时世风习的熏染,还是后天宿命的偏嗜,为什么我们都这么爱“悲”呢?

    当市声沉寂下去,窗外的人们都深深地睡着了,一盏孤灯伴着我静静坐在桌前,卸掉戏装,独对心灵,我才发现,我无法不“悲”。因为我常常在这时想到了“死”,虽然我的人生戏程,才到半酣,前路尚且漫漫。但稍有知觉,仍难以回避这个问题。相对于茫茫宇宙而言,生命个体简直是亿万倍的显微镜也观察不到的微尘;相对于浩浩历史长河而言,生命个体亦不过是掠过水面、转瞬而逝的一粒浮沤。玉环飞燕皆尘土,楚王台榭空山丘,五百年前与五百年后,天地间谁是帝王将相,谁是贩夫走卒?一旦将个体生命放到阔大的时空参照系中,就不由人不生出悲哀。一个人只能活一次,很短的一次。人生在时空坐标中表现出两个最显著的特点:惟一性和短暂性。或许问题应该从这里入手,一切都源于对生命的思考和认知,一切都是因为我们在某一个时刻,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死”。于是,文化和智慧从中冉冉升起。凝望博大的中华文化,儒道这两条大河时而融汇,时而分流,它们智慧的痛苦光芒,在生与死的撞击中均曾结出了无数的思想硕果。

    李泽厚先生曾说儒家文化是乐感文化,因为它似乎对人生充满信心,积极进取。我们常常把对生与死的思考,对生命本身最根本之意义的探寻,对生命归宿的沉思称之为终极关怀,彼岸关怀——那么,儒家文化则多是此岸关怀,即现实关怀、社会关怀了。它讲究齐家治国平天下,使老有所终、幼有所养、壮有所用,仁爱之光照耀天下。它入世之深使之常常忽略或回避了身外的天国。孔子就说过:“未知生,焉知死?”所以,先去确立作为社会的人与社会的价值关系。故人生有理想,有追求,有功利,从而表现为一种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然而,面对那滚滚东流,孔子也不禁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尽管刻意避免,然而个体的短暂易逝终究不能使之无动于衷。可是,他马上就用一种更积极的人生追求来冲淡这间或的悲哀:“知其不可而为之”、“朝闻道,夕死可也”。何等执著,何等豪迈,同时,又是何等的苍凉!虽千万人吾往矣,短暂的生命在与现实、与自然、与永恒的碰撞中,绽放出儒家文化的悲壮之光。

    这种入世之悲,往往有可能引起人们形而上的思考,这或许是由儒入道之所自。在尘世的苦难中将眼光投向天国,肉体受难,灵魂可以得救么?中国没有上帝,连佛祖也来自西方,但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智慧,老、庄给我们送来了羽化飞天的翅膀。那就是:看淡些,看空些,将一切意义消解,将一切价值否定。呵,孔、孟这些个老头真是可笑,真是可怜,这么辛辛苦苦地干什么呢?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苦又如何,乐又如何,庄生蝴蝶都一梦!可见,道家文化立基于对人生短暂性的认知,并在这种体认中意识到个体的渺小以及个体对此种短暂性的无能为力、不可抗拒。故而也就从根本上失去了与现实抗争的动力,于是在思想上泯灭是非,齐一万物,在行动上,韬光避世,推崇无为。这是一种彻底的悲观欲绝。

    道家思想融入文艺作品,就将一种更深沉的悲观参与其中,探讨生命本质,表现出终极关怀的意识,更能诱发对生命本身的直接思考。从“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慨叹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探询,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感触到“他年葬侬知是谁”的悲吟,不同的时代,共同的思考,共同的追问,贯穿了文学史与艺术史的始终。的确是啊,仰视漠漠长空,临眺滚滚东流,我们怎能释然,又怎能不搔首长叹。这是一种生命之悲,永恒之悲。

    一种人生,两样悲情。当生活之悲临我生命之渊,能否有生命之悲照我灵魂之海?倘使顺水扬帆,功成名就,我们又能否在鲜花与喝彩之后体认那份恒久的悲凉?能做到后者,确实渺焉又渺,鲜花与喝彩中从来听不到忧虑的叹息;而说到前者,那是伤痛心灵的安魂剂,苦难迷生的醒酒汤。中华士人几千年风骨不倒,维系他们精神平衡的,正是这样一种形式的儒道互补,也就是以对生命之悲的确认,来消解生活之悲的痛苦。峨眉的山水会永远记着与太白的约会,“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黄州的赤壁忘不了那个月夜,东坡将半生沉沦辗转的凄苦,化作“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永恒超越。是啊,既然人生一梦,得又何喜,失又何忧。令人感慨的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经过一个生活的失败与挫折的过程,带着满身的伤痕,才一步步逼近生命的真实呢?就是太白、东坡这样的天才,也概莫能外。“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好就好在这个“无故”,然而,当曹雪芹还是富家子弟的时候,为什么就写不出《红楼梦》呢?“漫漫夜色里,谁在长思不绝?谁在悲天悯人?谁在知心认命?……”(张炜《融入野地》)

    体认真实的代价实在是太大、太沉重了。但是,如果没有对坎壈生涯真实而深刻的观照,如果没有在悲凉的认同后仍跳跃不息的生命之火,他们又何以去面对这乖舛的世道、磨难的人生?更不用说为后人确立如此高洁豪迈的风雅情怀了。在我们平凡而卑微的生命之中,将对“悲”的体认长存心头,时时反顾,时时深思,或许也会对这渺小的生命个体少一份迷失,多一份把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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