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
俄国小说家屠格涅夫的大名,最早是在读那十二大册的《郁达夫文集》时,从两篇论屠氏的论文中识得的。郁达夫先生说他年轻时对于文学感到兴趣、下了决心要拿起文笔来走创作小说的道路的最初的启蒙,便是由这一位面容和善、眼神忧郁、满脸浓浓的大胡子的北国巨子来的。从郁达夫先生的自叙传里可以知道,他在大学里从图书馆的书架上,按着字母的顺序,每次横向地直取十几册来读中外的名作,其中特地点出的书名中,就有屠氏的《春潮》和《阿霞》。
记得自己读大学时,亦从图书馆借出过一册屠氏的《罗亭》,用了一个休息日的时间,以年轻人惯有的以读得飞快为乐的心理,把它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但结果却是,至今只在脑筋里留得这一册书的一些影子罢了,甚至那些影子也只是极淡极淡,毫不真切了。只记得罗亭实在是犹犹豫豫,对于自己的幸福与爱情亦是下不了决心,对于自己的爱人负不起责任,老是后退一步而放弃了。
似乎屠格涅夫氏对于罗亭这一类人物,特别有描述的兴味,甚至成了他笔下独有的类型了。有评论者就在那里猜想,也许屠氏写这一类人,不过是夫子自道,所以才会描写得那么细致、真切。读一些有关屠氏一生的回忆文,他对于他生活里的那几个重要的女子,竟然真是有一点儿罗亭之类的味道。
这一次,依着已然养成的睡前小读的习惯,断断续续、积少成多地把屠氏的另一册有名的小说《贵族之家》又复习了一遍。这里面的拉夫列茨基,依然也是有着一点罗亭的影子,但我此番读来,私意却以为屠氏在这部小说里,是想要说一点别样的意思——一般总以为,犹豫与谨慎好像是应该连在一起的,却不想犹豫与轻率却也可以常常成为“双胞胎”。
拉夫列茨基自小在其姑母(单身而又严厉)和父亲(多年漂荡在外却又回来一本正经地以“斯巴达”式男子汉风格来管教儿子)的双重“歧变”的教育之下,性格里便既有了轻率,又有了犹豫。遇上华尔华拉这样娇丽却又势利狡黠的艳女子,便将一生“幸福”全部交了出去,何等轻率。待识破其人,却是犹犹豫豫、两不相见,便算了断。等到遇见极度倾心的可爱的丽莎,他的轻率又来发作了——看到了报上无聊文士写出的文章里说华尔华拉已死,便毫无确证就认作事实,轻率地向丽莎告白。可怜那一位纯净的丽莎,好不容易下了决心,把自己全副的感情托付给他,华尔华拉却出现了。拉夫列茨基的“轻率”的双胞胎兄弟“犹豫”便又登场,该选择的时候作不了选择,让纯洁的丽莎陷于自责的境地,又不愿为她“解围”,她当然只有走向修道院的一条路。
这一册《贵族之家》的结末,凡读过的都是忘不掉的,最让评论家好奇,却也是最让他们头疼。正如屠氏自己所说的,有些瞬间,有些情感,只可意会,难以言传。拉夫列茨基已是所谓“超出了自己的幸福和利益”,去丽莎所在的那一个偏远的修道院去。看到了一位修女像是丽莎,她一直向前,一眼不看他,只是靠近他那一侧的睫毛几乎不可见地战栗了。丽莎献给上天的感情中依然有人间的美好,而拉夫列茨基在轻率和犹豫中,也只能以“超出了自己的幸福和利益”来安慰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