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华
学人章玉政出于对乡贤的尊崇,专事研究刘文典十数年,出版了《狂人刘文典》《刘文典年谱》《印象刘文典》,可谓用心专深。蒙章先生不弃,赐我一册他的新作,由安徽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刘文典传》,一气读完。该书不仅为我们展示了一位不畏强权、甘于寂寞、狂狷不羁的爱国知识分子形象,而且以大量新发现的第一手资料,澄清了过去文献中关于刘文典许多轶事的误传,如脚踢蒋介石,怒斥沈从文等等,坚持以史料说话,不渲染,不讳言,真实地再现了历史人物的细部图景。
刻下著文时,倘谓刘文典为“国学大师”,谅世人认同。然,刘氏生前并未享受到切实的“大师”殊荣,在上世纪40年代两次最高荣誉的征逐中,他都“走麦城”,究其因,与他吸食鸦片的“嗜好”不无关系。
磨黑之行,一度造成不良影响
刘文典,字叔雅,雅号“二云居士”。二云者,云腿、云土也。刘文典在校勘学上建树卓著,胡适、陈寅恪都有中肯的评论,加之对世俗权贵的鄙夷,敢与蒋介石叫板,使他的知名度大增。然吸食鸦片是他的软肋,一直为人诟病,被烙上了“颓废萎靡”的标签。
刘文典吸食鸦片缘于中年丧子,在人生绝望中不能自拔而沉沦。1943年的普洱磨黑之行使他抽鸦片的行为曝光于社会,引起广泛关注,造成不良影响。
磨黑是滇南著名产盐地,大盐商张孟希想办一所中学,希望能找一位名人为他撑台面,同时他也好附庸风雅,想请一名人为他母亲撰写碑文。时在磨黑筹办中学的几位西南联大的学生举荐刘文典。张孟希开的条件极其优厚,不仅保证刘氏一家三口在磨黑期间的生活费用,俟刘期满返昆时,愿以50两烟土相赠。是时,昆明物价奇昂,刘文典经济上正处于极度困难时期,遂一诺成行。
刘文典还在途中,他前往磨黑的消息在联大已不胫而走,在清华更是沸沸扬扬。当时西南联大虽三位一体,但双重领导,各校仍有自己的管理体系,罗常培是联大中文系主任,闻一多是清华中文系主任,都是刘文典的顶头上司。刘文典请假的事做得比较“艺术”,临行前在宋希濂将军的一次宴请上,他与蒋梦麟、梅贻琦、罗常培同席,当即请上峰赐假。罗常培在请示蒋梦麟等人后,叮嘱刘文典安排好教学事务,并预支一月薪金。问题是刘并没有向闻一多请假,或是疏忽,或是有意规避。刘文典的突然离开,导致清华的正常课程不好安排,闻一多十分恼火,当即决定给刘停薪处分,并云有“更进一步之事”。刘到达磨黑之后,从友人来信中获知,所谓“更进一步事”即解聘。
因是双重体制,每年聘书由联大和三校自制分别发出。西南联大按惯例下半年发聘书,径给刘寄了一份,但并未告知清华。闻一多知后火上浇油,致函刘文典告知他已被解聘,而且说收到的联大的那份聘书也须退还。信中措辞严厉并语含揶揄:“昆明物价涨数十倍,切不可再回学校,度为磨黑盐井人可也。”刘文典接读这半官方来函,百思不得其解,联大文学院院长冯友兰、系主任罗常培未曾有只言相告,怎么就突然被解聘?刘文典旋即驰函联大常委会主席、清华校长梅贻琦,向其“自剖心迹”,并“奉询究竟”。梅复函云:“尊处暂未致聘,事非得已,想承鉴原,专函布臆”。语气温和,但词意坚决。王力等曾向闻一多说情,云刘先生于北京沦陷后随校南迁,还是爱国的。闻怒说:“难道不当汉奸就可以擅离职守,不负教学责任吗?”据朱自清日记,冯友兰对刘被解聘亦有微词。更有甚者,吴宓“打抱不平”,致函陈寅恪,希陈出面“函请梅贻琦挽留刘文典”。一切无果。
刘文典被清华解聘后,老友陈寅恪将其推荐给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和文法学院院长姜亮夫。求贤若渴的熊庆来礼贤下士,马上致函刘文典,言辞恳切:“用敢恳切借重,敦聘台端任本校文史系龙氏讲座教授,月支致薪600元,研究补助费360元,又讲座津贴1000元,教部米贴及生活补助费照加。”其薪远超月饷640元的校长熊庆来。
嗜好鸦片,两次无缘最高荣誉
无论怎么说,1943年的磨黑之行,对刘文典来说是黑色的,其负面影响深远,直接导致他两次“落选”最高荣誉。
1941年国民政府教育部正式实施部聘教授制度。1943年岁末,第二批部聘教授推选,刘文典时在云南大学,从《部聘教授荐举名单》档案看,刘文典本列在“中国文学”榜首。秘案荐举人分别是向楚、陈子展、蒋天枢、罗常培、冯沅君、陆侃如、台静农、魏建功、陈中凡等12人。可公布时刘文典名落孙山。据竺可桢1943年12月16日日记:“部聘教授人选,除国文刘文典以有嗜好,以次多数之胡光炜递补外,其余均由各科教授之最多者当选。”“嗜好”者,吸食鸦片也。祸从口出哉!
无独有偶。数年后的学术界进行第一届院士评选,刘文典再遭厄运。当时云南大学推荐人文组只刘文典一人。1947年11月15日中研院在报纸上发布候选人名单中吴敬恒居首,刘文典名列第十一,备注栏写明“治校勘考古之学”。从目前可见资料看,刘文典在五轮投票中竟一票未得!时人分析,这很大程度上来自傅斯年的极力反对。1948年3月9日,远在美国的傅斯年致函朱家骅、翁文灏、胡适、萨本栋、李济:“候选人中确有应删除者,如刘文典君,刘君以前之《三余札记》差是佳作,然其贡献绝不能与余、胡、唐、张、杨并举。凡一学人,论其贡献,其最后著作最为重要。刘君校《庄子》,甚自负,不意历史语言研究所之助理研究员王叔岷君曾加检视(王君亦治此学)发现其无穷错误,校勘之学如此,实不可为训,刘君列入,青年学子,当以为异。更有甚者,刘君在昆明自称‘二云居士’,谓是云腿与云土。彼曾为土司之宾。土司赠以大量烟土,归来后,既吸之,又卖之,于是清华及联大将其解聘,此为当时在昆明人人所知者。斯年既写于此信上,当然对此说负法律责任,今列入候选人名单,如经选出,岂非笑话?学问如彼,行为如此,故斯年敢提议将其自名单除去。”
凭傅斯年当时在中研院的位置及影响力,不能说有一票否决之权,谓一言九鼎不是虚言。而且他的信中言之凿凿明示“负法律责任”,谁敢有二言。症结在除校勘上“无穷错误”外,另一条“更有甚者”则是德,即嗜好吸鸦片之弊。
耐人寻味的是,当年向傅斯年提供“炮弹”的得意门生王叔岷幡然悔其少作,30多年后旧作新印时,有意要把那篇傅斯年作为“无穷错误”的铁证《评刘文典〈庄子补正〉》一文剔除。据王叔岷自述:“《〈庄子〉校释》附录二,有《评刘文典〈庄子补正〉》一篇,乃岷少年气盛之作,措辞严厉,对前辈实不应如此!同治一书,各有长短,其资料之多寡,功力之深浅,论断之优劣,读者自能辨之,实不应作苛刻之批评。况往往明于人而暗于己邪!1972年,台湾台北市台联国风社翻印拙作《〈庄子〉校释》,岷在海外,如知此事,决将《评刘文典〈庄子补正〉》一篇剔除,至今犹感歉疚也!”
说刘文典嗜烟如命,谅非虚言。上世纪40年代他执教于西南联大,上课时先由校役提一壶茶,外带一把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讲到得意处,一边吸旱烟,一边喝茶,一边讲课。上世纪50年代在云大,一次上课时他忽然发现烟抽完了,于是向坐前排的同学示意索烟。学生们因烟的品质太差,不好意思递上去,而刘文典一再示意,且精神大减,讲话声音也低了。一个学生正准备递上一支劣质烟,教室门哗啦被推开了,原来他家里人看他当天忘了带烟,专程送来两包“大重九”。霎时课堂又恢复了生气……
人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非也,非也。刘文典在旧社会吸了十多年的鸦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响应政府号召,下定决心要戒掉吸鸦片的恶习。果然一举成功。他说:“在共产党领导下,社会主义国家蒸蒸日上,心情舒畅,活不够的好日子,谁愿意吸毒自杀呢?”他还说“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我‘再生’了。”
1949年前,刘文典因嗜好吸鸦片,两次无缘最高荣誉,1949年后他终于如愿以偿。1956年全国高校评职称,刘文典是云南省高校文科中唯一一位一级教授,还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见到了毛泽东主席,享受到了他人难以企及的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