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君
郭嵩焘与严复的首次见面,是光绪三年(1877)四月初一,公历5月13日,严复到英国留学的第三天。见了,彼此不会有什么印象。在郭,以二品署礼部左侍郎出任大清帝国首位驻英国公使,时年60岁,对所有在英大清子民都负领导责任;在严,时年23岁,首度出国,入伦敦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随领队李凤苞与所有12位同学到公馆报到。彼此例行公事,郭在日记中存录一笔而已。
过了九个月,也就是次年元旦,这批学生到公馆庆贺新年。郭大人询问读书情况,开什么课,用什么教材,英国铁甲船结构如何,炮弹之分类与功能,都是场面上的话。郭在当天日记里记下每个学生的姓名和表字,首先就说“严又陵(宗光)谈最畅”,印象深刻。所谈海军课程及对学生要求,郭都详记,课内有讲授与实习,课外则读书质疑。“各堂教师皆专精一艺,质问指授,受益尤多”。水师船分驾驶、掌炮、制造三科,驾驶以绘图为重,掌炮要掌握化学与电学,各以数学为本,郭感叹“此西洋人才之所以日盛也”。严复更告诉他,“西洋筋骨皆强,华人不能。”学校让中外学生作筑垒训练,人执一锹,限定一点钟,到时则教师率先完成,其他学生完成一半,中国学生完成最少,“精力已衰竭极矣”。严认为西人“操练筋骨”,“自少已习成”。这一天所有谈话,都是大家在场,严复的识见谈吐,让比他年长37岁的郭嵩焘刮目相看。
一个多月后,严复再次与郭深谈,这次围绕郭的朋友张自牧的《瀛海论略》展开。张主张西学,见解远超当时一般士大夫,严复认为其所论有四大谬,即铁路非中国所宜,机器会导人淫侈,舟车之利后当转薄,海防非所急。郭了解张在国内所言有难言之隐,不赞同全盘西化,认为“中国大本全失,西法从何举行”,赞誉严之所见“高出人人”,最见杰出。
在此以后,此一老一小不顾年龄与地位的巨大落差,越谈越投机,隔三差五就见面,所谈也涉及各方面。见于郭日记者,三月初七,郭庆贺生日,严也来,席间大谈光、电之学及各项科学发明,兼及全球气候变化。次日再谈,严说:“中国切要之义有三,一曰除忌讳,二曰便人情,三曰专趋向。”这时郭已因在外言论受到非议,郭觉得自己平生所守正在此,因而犯忌,慨叹“谁与知之而谁与言之”,只有这位年轻人能理解。四月末,郭嵩焘约友僚专程去参观严复的寓所与学馆,亲身体验英国教育的实况。其间,严复为他演示发电的实验。参观学校的教学区和附设工厂,严复更告他西洋学术之博大精深,从对数表说到地心引力,从分子加速说到水压机原理,还说到传声机原理。对西方科学,严复谈得透彻,郭在日记中更详加记录,仅此一日就长达二千多言。郭不仅赞赏,更建议严“以所见闻日记之”。三天后,郭要学官见示学生日记,首摘严复的《沤舸纪经》,涉及长江口之沙线与航路,铁船之弊及兵船发展趋势,火药燃烧原理等。六月,严复带示《修路汽机图说》,告以西人修路之社会协调与民生共享,郭由此感慨:“即平治道途一节观之,而知天维地络、纵横疆理中国任其坏乱者,由周以来二千余年未知讨论,此亦天地之无如何者也!”过几天,收到严复来信,日记里写下:“又陵才分,吾甚爱之,而气性太涉狂易”,担心他“终必无成”。以郭之性格,当面也会相告。郭所虑者,严之气性,回国后如何进入官场?不久,严复带他在巴黎参观下水道工程,到卢浮宫参观气球升空及制氧气法。以上据郭嵩焘日记,不厌其烦地记录郭、严二人之交往细节,是希望揭出两人虽地位、年龄悬隔,在郭绝不以高官自居,饥不择食般地希望了解西学的所有细节,恨不能年轻许多,直接到英国学校去接受教育,在严则因谙熟英文,可以更广泛地阅读学习,他的视野与思想已经完全西化。通过严复,郭嵩焘得到更深入了解西学的简便通道。两人超越一切世俗的限定,成为忘年密友,成就一段佳话。
光绪四年(1878)十一月,郭嵩焘去职准备回国,他对各在英学海军学生有一评语,如评刘步蟾可主兵,林永升等办事精细,可守海口,萨镇冰精力甚强,心思锐人,看问题能透过一层,是为将才,后都得验证。对严复,则评为“以之管带一船,实为枉其材”,识解远胜诸同学。对此,郭的后任曾纪泽很不以为然,批评郭“褒奖严宗光太过,长其狂傲矜张之气”。严复在致郭信中也说曾“天分极低,又复偷懦惮事,于使事模棱而已,无裨益”。郭很赞同。郭、曾二家为世交,为亲家,曾于郭为晚辈,但性格不同,虽未交恶,远不如严之知心。郭将归国时,《泰晤士报》发文加以评论,严复全文翻译以示郭,郭存于日记。此文说中国向来俯视一切,派遣使者以为有失国体。郭为首任公使,此文认为“郭钦差官阶甚高,晓畅欧洲事体”,对他离开感到惋惜,并体会他“为国之苦心,在将外国实事好处说尽,以求入于偏疑猜嫌中国人之耳”。郭归国后,曾纪泽曾寄示英人所撰《郭侍郎小传》,称郭“为人和厚,霭然可亲,外文明而内刚健,胸怀坦直,使臣罕有其比”。“盖自有各国使臣以来,无如郭公之可爱可敬也。”
郭嵩焘归国后,与严复再未见面。去世后,严复挽联是:“平生蒙国士之知,而今鹤翅童毛,激赏深惭羊叔子。唯公负独醒之累,在昔蛾眉谣诼,离忧岂仅屈灵均。”上联说待己为国士,自己年岁渐增,事业无成,有负郭之激赏。羊叔子为西晋羊祜,临终推荐杜预,成就平吴事业。下联说举世昏睡,郭独醒以看世界,不免为世非议,他的巨大痛苦和屈原一样。郭嵩焘辞国时,慈禧面谕:“你只一味替国家办事,不要顾别人闲说,横直皇上总知道你的心事。”然而,他将从上海出发,到达伦敦的53天日记,整理为《使西纪程》出版,如实写出沿途所见,引起朝野哗然,乃至销版禁毁。他到任不久就被弹劾,所谓在英国剧院看了戏单,巴西国王访英时居然起立,天冷时英人为他披了件衣服,都成为大不敬。他在英法两年,不舍昼夜地记录所见所感,不仅讲社会政制,宗教文化,也遍及数理、声光、生化、营造、动植各方面。归国以后,连进京销差的机会都没有,被整个统治集团所屏弃,只能自请休退。留下80万字日记,百年后方得出版。“虽复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唐郭震《宝剑歌》)今读其日记,仍不能不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