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10月28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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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老丁


    宓重行

    我有时会称丁景唐老为 “老丁”,这并非不分长幼尊卑的脱口而出,完全是因为他来电中一向如此自报家门,给我印象太深,而我也喜欢他像丁聪自称“小丁”那样的随意。很难想象这位乡音浓重、幽默风趣,亲切得使人毫无距离感的 “邻家老伯”,就是主持编纂了《中国新文学大系》,曾 “官拜”上海市出版局局长的大家……

    现在,这位 “犹恋风流纸墨香”的老人已飘然驾鹤西去;按一般说的那样是追寻老伴 “王老师”去了。但我更以为两老是笑吟吟地在 “纸墨香”中和先行一步的文朋诗友会面去了。

    当年,我带着中学时的藏书 《学习鲁迅和瞿秋白作品的札记》,第一次走进丁府请他签名。丁景唐先生执笔端书,边写边说: “我研究起步较早,但深度不够……”我很吃惊,作为全国鲁迅研究协会的理事,对一个普通的业余“鲁研”读者竟出如此自谦之言。后来他看到报上我以周氏兄弟决然相反的“休闲”轶事写的议论短文 《无题》后,高兴地来电连连表扬: “写得好,写得好!”此后我才熟悉了他那待人宽责己严的标准——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自古以来的文人习惯,只是在他的秉性中特别分明罢了。

    和丁老的接触越来越多,不仅有与他的电话和书信往返,造访丁府更成了我最好的 “充电”机会。说他是一本让我走进现代文学天地的活词典,恐怕并不为过。

    丁老最后一次赠书给我是在2015年春。接获厚度不到正编一半、篇末几乎都有 “写于华东医院”字样的 《犹恋风流纸墨香》续集后,我与太太曾去疗养病房看望过他。这次探访正如我们多年来带着儿子去他家做客那样,只是有种莫名的感觉替代了当时的欣喜和欢快。他谈兴甚浓,不过有点精力不济。我们不敢久扰,早早就告辞了。在那个把小时的探望中,他谈得最多的,还是最近写了什么和还想写点什么。其时,已是耄耋老者的他 “犹恋风流”,依然洒脱。不知什么缘故,在这次实际成为诀别的会面中,我内心一直感到拘谨,那种在他面前从不曾有过的拘谨——我至今仍不解其故,难以释怀。

    除了面见时敬呼他 “丁老”外,逢他家人接听电话我总是以  “丁伯伯在吗”开头,因为我和同辈的言模还有三姐言昭早已成了好友,那种无拘无束的谈友。我想所有去丁府拜访过的人都会有这种良好的感觉——他们家风中最鲜明的毫无疑问就是这 “无拘无束”;而这一氛围的营造者当然就是丁老本人。

    每次趋访,一般都是由住客堂间的言模开门,如适逢言模不在,就会由后门对窗的三姐先开窗应答,再来开门迎客。接着我们穿过灶间,拐弯抹角穿过满是书堆的楼道拾级而上,在三姐 “爹爹,有客人来了”的通报后,一起进入二楼阳光明媚的卧室兼书房,开始聆听他伴着爽朗笑声的谈天。我印象很深的是他曾兴致高昂地用那 “石刮挺硬”的宁波口音念方言儿歌: “大大的小囡,高高的矮凳,厚厚的薄刀……”,还有什么 “一块洋钿叫 ‘温达拉’……”在愉快的聊天中时间过得很快,直到楼下高声呼唤: “爹爹,午饭好了……慢慢下来吧!”大家才余兴未尽地下楼,围着小八仙桌就座,开始了现已鲜见的三代同堂大家庭的温馨美餐。开饭时总有人先说 “阿爸阿姆,这鲜鱼你们先来尝尝”,等他和王老师动筷后大家再开吃。知道丁老喜欢吃鱼,因此去丁府拜访时,我们多会在附近永嘉菜场挑选鲜活好鱼,然后拎着剖洗后的大鱼敲响他家的后门。

    近年我因行走困难,虽和太太经常提起 “去看看丁老吧”,但始终没有成行。其间虽也与丁老通过电话,但因他久已重听,难以交流,听到最多的是他带宁波口音说的 “蛮好,蛮好”,后来又因为手机也很难接通,就连这  “蛮好,蛮好”也不再听到了。我们只是在脑子里存着 “去看看丁老”的念头,直到在朋友圈得知老人远行的消息。

    翻检书橱和文件箧留存的丁老赠书、信件和书刊文章的复印件,其中一纸复印件赫然在目:那是丁老2014年致函文汇报笔会 “回音壁”的 《关露与我》,是对于 《有愧的是我们——忆关露》一文中 “二处不确”的  “商榷”。由于作者引文疏忽,搞错了丁老与关露的关系,而丁老却顺作者之意写道:“我是一个幼失怙恃的孤儿,我有一位思想先进的小学教师的姑妈,把我抚养、教育。我把关露视作我尊敬和眷念的姑妈一辈的有文化素养的长辈。”他高度赞赏此文 “是一篇充满革命激情,伸张正义的好文章”,并向作者表示了感谢。在复印件上还有不知哪位的 “评论”写道: “作者写错了关露与丁先生的关系,但文中丁先生并不纠正,认同了这个 ‘姑妈’,使我想起恩格斯对哈克纳斯与 《城市姑娘》的评说……”因此他的结论是 “太妙了”。而丁老本人则一语双关地加上了三字,曰 “写得好”!

    还有一册年代久远、由黄炎培自题封面的 《延安归来》,是 “民国三十四年”由 “重庆国讯书店发行”的64开本口袋书。扉页有丁老手书的 “此亦为历史名著,可看”。 再换行顶格写上“宓兄 敏嫂”,下署便是让我至今心头波澜难抑的 “老丁”两字,当然也习惯地钤上了他的朱文私印和蓝色的日戳:1996年7月14日。提到此书时他说过“这也可以算是文物”了……

    现在,岂止是这书,以上的一切都已成为我珍藏心殿的文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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