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的结局,小艾从门缝试图向外张望,以卑怯、惶恐的眼神。张艺谋的创作也许正需要这样一道目光的降临,也许他的下一部作品中会有某种柔软和温暖的来临
杜庆春
张艺谋导演是个很坚毅的人,是什么经历让他这么坚毅、一部一部不停地拍下去?他的坚毅造就了他电影里冷冽、决绝的质地,这份不妥协的、甚至让人感到不适的冰冷和坚硬,也许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他的“杰出”?
和一群年轻人看完 《影》,出来有人问,觉得如何?我说可以看啊,比想象得好。我的语气有一些急迫,居然是害怕张艺谋遇到习惯性负评。当然,细想这部电影,其实也没有特别打动人的地方,只是觉得用了专业老到的手艺,拼了尽善尽美的力气,有眼下的完成度,其实在当下的华语电影范围里,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了。
《影》真正的黑暗之处,在于创作者不相信爱、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温暖。
《影》从朱苏进的历史小说《三国·荆州》中发展出来,把 “大意失荆州”这段三国故事转移到架空世界。把中国人都很知晓的故事,变成架空,最大的理由是这个故事的发展肯定要挣脱它原有的接受背景,要挣脱前史,要强化一些要素,而被强化的这些元素和以前的 “知识背景”是不太兼容的。 《影》的故事大抵是脱胎于 “吕蒙白衣渡江”,在史书里,这一段是东吴一方示弱让蜀汉放弃警惕,而后偷袭得手的故事,到了各种围绕三国故事的 “演义”里,虚构的内容增加了人与人之间的信念与个性的争斗,虽然计谋纵横,但还是有明确的“立场”之争。
正是因为这样, 《影》的故事必须是架空的,因为这里人和人之间的腹黑与诡计全然没有 “信仰”和 “立场”,只是出于私利的权术斗争。这也是 《影》真正的黑暗之处,创作者不相信爱、不相信人与人的温暖。
很多年前,我曾问过日本著名编剧、导演荒井晴彦,在他的一部作品里, “处理为什么不残酷一些?”当时荒井先生回应,因为他老了。人生到底哪些经历会让人变得冷酷,不敢相信爱,而哪些经历则会让你放弃年轻时候的 “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残忍?其实,看完 《影》我最大的感触是这个,一个创作者的一生到底经历了什么?偶尔在媒体上看到张艺谋在这部电影拍摄现场的影像,他真的是个很坚毅的人,是什么经历让他这么坚毅,一部一部不停地拍下去?他的坚毅造就了他电影里冷冽、决绝的质地,这份不妥协的、甚至让人感到不适的冰冷和坚硬,也许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他的 “杰出”?
这部电影用美学特征去弥合作品内在的断裂,以视觉趣味吸引同好,又以视觉趣味消解了情感共鸣的力量。
《影》的整个影像世界的构成,也是在架空中完成的,导演将自然的完整色彩褪色为接近水墨。一个电影在视听表达中,消退了物质世界的质地,把 “世界”的架构转让给一个美学体系,这个层面的 “架空”比叙事背景的架空更小众。一部电影只能用美学特征去弥合作品内在的断裂,只能以视觉趣味吸引同好,又以视觉趣味消解了情感共鸣的力量。当然,在 《影》里很微妙的是,这种视觉趣味因为所谓的“水墨意蕴”与 “东方美学”引发某种文化共鸣,进一步消解这部电影主题的冰冷带来的黑暗和残忍。《影》是用黑与灰的色彩呈现残忍与残暴,如同黑白照片其实以一种诗意淡化了 “真相”。
张艺谋在 《影》之中,还有一种一以贯之的分裂。这种分裂深深植根于东方玄学体系,所谓阴阳之道,要胜纯阳,则必须至阴,所以以伞克刀,所以以女人身姿融入伞技之中,来对付战无不胜的刀术。这几乎是无厘头了,就难怪当那些男人以女人的姿态出现在银幕之上时,电影院里发出了笑声。东方玄学的视觉化,要么水墨,要么抽象CG绘图,总是玄之又玄,而以人的行为去诠释则只能近乎嬉闹。
所以 《影》的创作思路只能是分裂的,创作者对 “东方玄学”的世界观欠缺自省意识,但是在技术层面,或者说在 “机械之力”的表现上,却是 “现代性强迫症”。这是张艺谋的思维模式,从 《英雄》开始,他的作品里充斥着用现代社会的技术方案穿越回前现代社会的内容。 《长城》里女主角率着娘子军用高台跳水和蹦极组合的攻击方式对抗怪兽,就是最典型的例证。在这部 《影》中,潜水装置和铁钩伞构成的装甲进攻方式是对 《长城》的一脉相承,这种方式经不起推敲,却是张艺谋对冷兵器时代视听想象的基本创意原则。在这里,张艺谋的视觉想象力仿佛真正的符合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了——没有根本的科学主义的精神,却有对机械之力的精神崇拜。
一个忠诚的武将,和一个挣扎的女子,他们是这个权谋故事里 “人”的气息,但他们在权谋的漩涡里,被视为可以采购、拥有以及转让的资源。
比谁更无情,这样的叙事策略不是关于人性的讨论,而是对于反人性生存法则的假想。在 《影》这个故事里,仅在配角田战和女主角小艾的身上,存在着稀薄的、人性讨论的可能。田战是有忠义信念的人,但是他的忠义感在故事里成为权力者采购的对象。另一个更为重要的人物是小艾,小艾在这个故事里还有纠葛与挣扎,这也是属于“人”的真正气息。吊诡的是,田战和小艾的内心挣扎,他们难以彻底泯灭的人性,对 “全局”没有丝毫的影响;在全局里,他们不被当作独立的、有自省意识的 “人”来对待,而被视为可以采购、拥有以及转让的资源,并且在一系列的 “转让”过程中,田战与小艾成了 “获利者”。这两人各自的创伤体验,构成了这部电影里 “人”的苟延残喘。
在电影的结局,小艾从门缝试图向外张望,以卑怯、惶恐的眼神。那个瞬间,我想张艺谋的创作也许正需要这样一道目光的降临,也许他的下一部作品中会有某种柔软和温暖的来临。
(作者为北京电影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