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10月12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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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浮生取义


    朱丽丽

    九月份的电影,期待贾樟柯《江湖儿女》的人不少。早年 《三峡好人》与 《满城尽带黄金甲》在一个档期硬拼,死状惨烈,历历在目。这些年,似乎从 《天注定》 《山河故人》起,贾樟柯文艺导演的名头逐渐有了市场。大批文艺青年或伪文艺青年还会捧场去影院一观。贾导应该很欣慰,文艺电影最惨淡的年代过去了。

    《江湖儿女》到底讲述了什么?我以为是一个浮生取义的故事。巧巧为了心爱的男人斌斌,一腔孤勇,顶罪坐牢,千里寻人。那个男人已经落魄变心,不愿再见她,她孤独地做了江湖上的女人。男人落难回来投奔,巧巧收留且照顾他。男人问:你恨我吗?答:对你无情了,也就不恨了。再问:无情为什么还收留我?答:这是义,你不懂。赵涛湿了眼眶却没有滚落的泪极好。剧中还有一段插曲:巧巧随着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去了乌鲁木齐。男人得知她刚刚出狱退缩了,半夜她在路过的小站悄悄下了车。清冷的冬夜,浓厚的黑暗,偶尔有牧人打马走过,像被遗忘的世界尽头,无边的寂寞。就在这时,一道奇异的光芒划过天际,是飞碟?巧巧的脸庞被照亮了,逐渐由木然泛起狂喜与感激。

    我非常喜欢这个场景。因为这道光芒,巧巧所有的深情付出及被辜负都不是毫无意义的。她的情义就如那飞碟的光芒,稀有,罕见,举世无双。大多数人不相信,亦从未有机会目睹或经历,但那是浮生中的光明。浮生取义,有了浮世的浑浊、不确定与无可奈何,映照出来的 “情义”才更珍贵,催人泪下。

    巧巧很长情,贾导也很长情。有人说他的影片是小镇青年现实主义加一点赵涛。可不是,赵涛是他系列电影铁打的女主角。这份长情也许只有姜文对周韵可以约略比拟,但姜文的电影一般都是双女主。赵涛长着一张城乡结合部的脸,越演到后面越不加修饰的苍老与憔悴。我想她的相貌平平也成全了贾的长情。好莱坞明星英格丽·褒曼倾慕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才子罗西里尼,抛夫弃子私奔成功。结果,明眸皓齿熠熠发光的大明星,在罗西里尼刻意原生态处理的电影中根本就是异数,完全无法融入。褒曼十年后回到好莱坞才重新焕发艺术生命。假如赵涛长得像褒曼般美若天仙,贾导也会面临同样的尴尬。她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她是贾樟柯的世界的原住民。

    贾樟柯的世界是什么呢?是逝去的民间社会,是迅速现代化之后被视为累赘与落伍抛弃在后的那个世界。

    幸亏,我们还有一位贾科长,钟情于这些小镇现实主义社会的白描。他几乎以一己之力构建出中国的县城生活影像世界。乡村早已经消失了,城市变成光怪陆离的折叠空间。那些三四线小城市满面尘埃千篇一律地存在着,贾樟柯以一种近乎偏执的热情,一直在书写他的乡愁、他的记忆。我有时候想,他如此执着,也源于他是山西人。山西人惜物,才使得山西成为全国地面文物保存最多最好的省份。贾樟柯惜物,长情又念旧。他日复一日地书写过往的中国,书写被遮蔽的底层,也将最美好的愿景、情义的想象投射在巧巧们身上,投射在那些无望之中迸发人性之光的人物身上。

    据说现场有影迷问贾樟柯:“有人说《江湖儿女》是写给赵涛的情书,您认同吗?”贾樟柯回应:“《江湖儿女》是写给中国女性的情书,电影里的男性可能更多迷失在金钱等所谓世俗的成功里,越来越软弱,但女性越来越坚强。”这是贾樟柯本人的表白。除此之外,我觉得,《江湖儿女》一如既往,是写给90年代中国的情书。

    看一部电影,最有意味的不一定是主人公,而是那些群演。我经常惊叹不知道贾樟柯从哪里找到那么多原生态的非职业演员。他们在电影里的面孔,就像每一个街头巷尾常见的普通人。影片开头就是一段手持摄影的大巴内部场景,应该是隐藏拍摄。晃动的镜头下,那些面孔根本不是演员,而是最质朴的中国百姓。赵涛的脸出现在其中,毫无违和感。这是她最好的地方,她的气质音容都是民间社会的,所以能够激发我们最深层的共情与感喟。

    怎么会有人说贾樟柯没有价值呢?他捕捉到那么多一晃即逝的时代符号,以及生活在其中的活生生的人。贾樟柯的长情因故乡而起,却不局限在故乡。他的视野渐渐阔大,投射向整个中国。内地国营厂矿的破败与凋敝,那些坐在街头和麻将馆里消磨余生的老年男人,衣着花花绿绿满脸陶醉在街头跳着广场舞的大妈们;奉节码头上面容呆滞的移民即将永别故土,一地仓皇,被长江带往不可知的命运;光怪陆离的迪厅中群魔乱舞的社会青年,现在连 “迪厅”这个字眼都成了历史名词;像吉普赛大篷车一样的山寨歌舞团,满头杀马特黄发的歌手,唱着走调的粤语老歌,轰炸着银屏内外的耳膜;那个起早贪黑谋生的摩的司机,与妻子长期分居两地,起了色心却令人一点恨不起来;看到二勇哥的葬礼上出现的国标双人舞,我骇极而笑。嘈杂的乡野葬礼,突然两个人郑重其事地鞠躬致哀,浓妆艳抹半裸着跳起了国标舞,旁边一群乡镇青年围观。那种土洋结合的冲击力,就像  《立春》中小镇街头演出的芭蕾舞与歌剧,也像 《钢的琴》中在葬礼上演奏的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与东北二人转……这些在贾樟柯电影中一再出现的符号,是因为急遽的现代化进程而被压缩成一团的民间图景。荒谬的存在,有着深沉隐痛的复杂肌理,让人大脑短路而灵魂出窍,嫌弃、难以置信而又不自觉地热泪盈眶。传统与现代、乡土与城市、过去与未来,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喜感的方式叠加在一起,这是所谓叠加的现代性。

    对我个人而言,最有冲击力的是江轮的场景。巧巧出狱后,溯江逆流而上去奉节找寻斌斌。我少年时上学,就常常乘江轮在长江中下游来来回回。那时的客轮有江申号江汉号,缓慢沉重,客舱里人多语杂,环境也不甚干净。约几个同学好友,一路吹着江风,看两岸风景。那是我最初认知路上的中国。依稀记得有一处,两岸壁立千仞,江阔水深。正是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之处。年少轻狂的我经常在某些时候蓦然失语。面对这条沉默寥廓的大江,与无数熟记于心的地名,感觉是与古人劈面相逢。如此失重,漂浮在历史的虚空中,以至于脉脉不得语。随着高铁的兴起,这种缓慢的过时的交通工具退出了历史舞台。客轮纷纷改成游轮,即使如此,游客估计也是以中老年为主。我几乎已经从不想起坐江轮了,觉得像是前世的场景。影片中那个一模一样的舷窗,和狭小的内部客舱一下子击中我,似乎都能感觉到一股潮湿的带着铁锈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江湖儿女》让我再次感觉失重,与历史中的自己,与少年时光劈面相逢。

    感谢贾导的长情,使得这些被遮蔽被遗忘的记忆,以一种鲜明的回环反复的方式保存在他的电影中。同时,也藉由他的影响力,使得这些空间符号再次被激活,进入公众视野,映照我们每个人的来路。我以为,这样的电影,比单纯进影院买到两个小时的欢愉更有意义。

    江湖和爱情的叙事都是假的,不变的是贾导对于一切逝去之物的长情。摧枯拉朽的城市变迁,文化拔根的移民,物是人非的江湖。那些粗粝的民间符号令我眼眶发热。人类学家格尔兹说:解释人类学的根本使命并不是回答我们那些最深刻的问题,而是使我们得以接近别人,从而完善人类社会的整体图景。在某种意义上,贾樟柯也是一位影像人类学家,贾樟柯的电影实践也是在浮生取义,藉由影像,记录浮生世相百态,记录几代中国人置身其中的时代更迭,记录历史无情之中的有情。

    那些诟病贾樟柯一成不变的人,不理解一个作者导演浮生取义的生命印记,也不理解这些记录下来的他者生活,对整体人类生活的文化意义。

    (作者为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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