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岩
实话说,没到柳陂之前,我连十堰在哪儿都不知道。
柳陂是十堰的一个镇。出差之前,同事告诉我,十堰是新中国的汽车城,因车而建因车而兴。自小生长在南方一个依矿而建的小城,脑子里便照猫画虎,在心里画下了相。
该是这么一座工业移民城市吧?在想象里,该是有些灰色和单调的空间吧。
从干燥的北京起飞,降落以后几近午夜零点。那夜的月光倒好,飘着薄雾。出了机场站在高架路面放眼望去,万家的灯、千户的火早已偃息,仅剩几处高楼里的灯亮,像微暗的火,星星点点的,夜幕里打埋伏似的——此时的国贸和三里屯,嚣张的摩天大楼,该是星河璀璨、长夜无眠吧。汉江的湿润扑面而至,刚巧又落了点雨,微凉初透。地面湿漉漉的,行李箱的滚轮沾着雨水划开两道直愣愣的线条,帆布鞋的塑胶底踩在水泥路面咯吱作响,水滴在微暗的月光下跳溅而起,心下想多亏这一番及时潇潇雨,长居北地,此刻像走入了往昔,彻头彻尾感受到熟悉的雾霭和水气。
第二天,直奔此行的目的地——郧阳区柳陂镇。从城里到镇上还有一截路要走。车行在十堰的公路上,我有一眼没一眼地朝窗外望,看到的景象对我之前的想象有些纠正。公路上的轿车不少,闹市区也算繁华,高楼住宅像模像样排列开去,干干净净的。街上的人也都不慌不忙的样子。
我们要去的是镇里的生态果林。林子藏得挺深,穿山洞翻土坡轧泥路,驱车半个多钟头才到。站高处远望,成排的果树一桩桩,密密匝匝杵在地里。散开的枝叶绿油油,齐齐整整连成仪仗。红的是桃,紫的是李,黄的是杏,白的是梨。果子们一粒是一粒,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长相结实饱满,分布错落均匀。该是现代农业栽培技术起的作用吧?科学的力量勘破生命的密码,把绝对命令刻进植物的基因里,生长的形势和规律便被人左右。这片园子不仅供城里来的游人休闲玩耍,更是本地农户增加福祉、改善生活的指望。
同行一位作家行伍出身,有一副好身手。或许是车坐久了腿脚不得伸张,或许单纯被这天然美景吸引,他二话不说跳将下车,跟我们稍作交代,锁定一棵枝杈丰富的果树狂奔而去。曾经训练有素的十八般武艺也像瞬时被唤醒,只见他准确地摸到一根垫脚的长枝,快步攀爬而上。接着像拧紧了发条的机械兵,高树上也能如履平地,最后腰身那么一蹿腾,那结在高枝上黄艳艳的杏儿,就如探囊取物般被拿下了。
吃着费了一番工夫的甜杏,一路上大家都很开心。据当地朋友介绍,从古至今柳陂其实还有很多牌可打。白垩纪时代,这里便是恐龙的生存繁衍之地,现代大量的考古遗存发掘让柳陂人一遍遍回溯那远古的生命颤动。柳陂湖岸也曾是屈原行吟和思索之地,相传 《渔父》便是在此所作,如今柳陂韩家洲三千年不断的端午 “龙舟祭”,还依稀传达着柳陂人对屈子的怀想与凭吊。新世纪浩大的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更是自柳陂而过,翻崇山高峡,越大江大湖,把汉江水引入京城,润泽华北平原。
听着乡亲们的介绍,想着在北京喝的是汉江水,不由心生一丝感激。但这些震古烁今的宏大叙事,仿佛远方的巨人,身形高大却面目模糊。让我深深不能忘怀的,还是刚才那一幕果园里的即兴演出,还有那健壮的果林,蜜甜的果子。
四十年高速增长的经济奇迹,令当代中国的宏大叙事并不缺乏。五千年不间断的浩瀚文明史,让访古寻踪在华夏大地也轻而易举。而偌大的版图,柳陂的位置在哪里?这就是一个田园梦,一片温柔乡。就像那桃,那杏,那李,不偏不倚,不蔓不枝,稳当当结在树上,待每年暮春仲夏,风快云高,过客们携亲眷唤友朋,来此活动筋骨,抖擞精神,顺便笨手笨脚上树,摘下一颗果,咬下一口甜,带走一瓣香。
北京的生活波澜不惊,合规律却少惊喜。城市里的路人甲乙们永远脚步匆匆。更愿意在一个金风玉露喜相逢的日子,暂且放下手头活计,跑去柳陂采杏摘桃,就像去赴一场蓄谋已久的暗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