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9月26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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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听鼓声

——优人神鼓三看


    孙小宁

    每年的八九月份,从夏入秋,都是一次身心转换。由燠热烦躁变为沉潜,要做好一番调适。而在近几年,这个说快也慢的过渡期,添了一项值得期待的内容,就是在所生活的城市听一场优人神鼓,给自己的生命提振。而最近一次,观的是 《听海之心》。

    来自台湾的优人神鼓,近几年频频在大陆演出。他们在各大城市巡演,影响如水波一样一轮轮扩展。而在我看来,这更是一次次行走与勘验。在不同城市,他们总能找出对应的观众,以及对应于当地人文空间的形式。

    比如在我的故乡西安,昔日的长安,今年六月,他们就做过一场大慈恩寺广场前的击鼓表演,并谓之为“长安的心跳”,许多故乡人也受邀参与其中,背景还能看到大雁塔清晰的剪影。气场如此之足,完全是既接上了天地之气,又与他们内在的精神魂魄暗自相通。

    犹记得,第一场 《时间之外》演出观后,我被一种异样的激动撞击,提笔写过一篇文章。在当时的我看来, 《时间之外》之几幕起合,堪称人生修行诸阶段之隐喻。虽然道路弥艰,但无论如何,我们最终所能持守的生命之定,仍然来自于向内的专注。如此身心既可在时间之中,也可超然于时间之外。不会因外界种种所扰,徒增思虑,乱了节奏。

    而到了观 《勇者之剑》,看着舞台上被喻为斩断生命烦恼之剑的勇士之棒一次次挥下,虽然也时有振奋,转到笔头时却有些语塞。准确地说,是自己,对着节目单上作点题之用的“临济四喝”,起了思量。生命中有时就是这样,不到某一刻,明知道自己该斩断的,到头来一样也斩不断。这或许也就是优人神鼓的主创刘若瑀在自己的书中所道的:所谓的明白,很可能是某一刻的明白。读到她的书,也是在这场演出之后。 《刘若瑀的三十六堂表演课》和黄志群先生的 《在印度,听见一片寂静》同时拿到,阅读文字,像阅读了这对灵魂伴侣各自的心路。

    一个少年时期在马来西亚学打鼓学武术,一个青年时期到欧美留学,跟着波兰籍剧场大师果托夫斯基学表演。两条看起来不可能交织的生命轨道,终因 “优人神鼓”这四个字紧紧连在一起。多年过去,他们依然以自己的方式向我们呈现着,人生有另一种可能,可以在艺术中追寻、体现道艺一体的境界。

    去看 《听海之心》的那天正好是白露,我做好了或不完全被提振的准备,却没想,从幕启之后的第一轮鼓声起,整个身心,便处于那一声声鼓槌的击打之中,不离身心,亦不离左右。而在这时强时弱的鼓声当中,我也渐渐领会到它所传达的海之声。海之激荡汹涌,海之平缓如歌,海之奔涌向前,海之回旋往复,千变万化中,无一丝一毫散乱。因为我自己也清晰地意识到,某种静定,始终将我心神稳住。

    不乱,也因为,就连那中间的转场,也是在定中进行,演员推着鼓上场,又推着鼓退场,都定在自己的呼吸与节奏里,缓慢、从容,七十分钟的演出,没有任何中断,完全可以整体观之。

    七十分钟的舞台上下,也因此时时处在共同场域那个定里。那种定,在台上,是演员多年山林中修行打坐所练就,那是时间与意志锤炼的工夫,非一般艺人想达成就能达成。而在观众,则经历了从场外到剧场一个收摄身心的过程。

    我看的那场,开场还真让人不适,大幕启,已有演员从幕侧步出,场内仍然从各个角落,发出此起彼伏的清嗓之声。但台上的演员们不为所扰,步履合着呼吸,之后缓缓坐下,身如磨盘,不动如山,愣是将剧场尚有的躁气,碾压成无息。

    及至第一轮鼓声击起……

    葛饰北斋作浮世绘 《神奈川冲浪里》,有欧洲艺术学者形容那浪尖,是巨浪之爪。悬于空中已具掀起惊涛骇浪之神力。而优人神鼓第一轮鼓槌凌空而下时,似也要将我的天灵盖掀起。舞台瞬间便幻化为海,击鼓人在中央,在一侧,一轮轮,激水扬波,大鼓、小鼓,有时还应和着锣音。大抄锣带出海水之呼啸旋转,僧钵锣带出连绵微波,动中带静,间有流水——古琴之流水,以及鼓声中的流水,二者彼此应和对接,竟然并不违和。

    节目单上,创作者写出每一个片段的创作缘由与动机,连同为什么会有古琴、锣的加入,在此我并不想多加重复。也包括优人神鼓,于一切声中所能营造的东方禅境意味的宁静。事实上,当我把自己交付给舞台上的优人神鼓时,我连这些都放下。或者说,被扫荡一空。不思虑,果真就可以绝思虑,如此地一观到底。

    回味是他们谢幕之后的事。这时仍然会想,再次让我动容的质素,还有哪些?

    优人神鼓以击鼓闻名,鼓在他们那里,完全是一种生命的表达。这表达虽然每次看都出神入化,但都不是外放的宣泄与炫技,而是让人静心澄虑,回到宁静的中心。在那里,没有分别,当下即是。尤其当演员以长棍代替短棒作鼓槌击打鼓面之时,他们必先得有身姿步履的腾挪。这其实比通常的举槌便击,更能考验演员的节奏与呼吸。而优人神鼓,不管几人同时在击,都可以呈现得如出一人。而这如一人之鼓声,又并不让人有军事化的整齐划一之想,你仍然能看到每个人自主的存在。他,或她,以击鼓呈现出清晰的自我。最终又到达无我。

    也所以,看他们谢幕之时,真就感动。每个演员身上都汗水涔涔,脸上却依然透着纯然一念。双手伸开,对观众致意,呼吸平稳,身姿安稳不动,这更使人相信,这仍不是谢幕,而是另一个开始。之后无论是走入人群,或者重回老泉山 (那是优人神鼓开始的地方)打坐排练,都可以如是定着,并行动着——如我去年所保存的一段微博视频,是优人神鼓年轻学员,个个十六岁,全程禁语,在台湾的城市乡间走成一列, “日行二十里,击一二场鼓。”谓之云脚。那份静默中的庄严,一如在舞台上一般。

    我由此想,所谓艺术的提振,并不是由外向内,给观众灌进几大碗炫惑的鸡汤。一定得是生命内部积蓄的能量,在此爆发,才可以深刻地传递出来,并作用到观众。

    优人神鼓这一场 《听海之心》,真的是具足这个能量。

    看他们的创作年表, 《听海之心》创作完成于1998年。竟然是我所观的三场演出中,最早一个。也是他们步入世界艺术舞台广受关注的起始。五年锤炼,终成此剧。其间,还有一个新生命诞生。

    感悟着生命,亦感悟着艺术,两位主创,优人神鼓的灵魂人物,在此间,既是在做艺术的探寻,也是在印证自身生命的轨迹。也所以,鼓所赋予的内韵,已超越出鼓本身。

    从 《听海之心》,还能看到一切艺术初始时的纯粹。又更重要的是,他们在这里找到了最重要的自然依托——与海岛子民自身息息相关的大海。舞台上唯一的人声,是原住民歌手伊祭用太鲁阁语唱出的两段歌,表达的是对小米丰收的祈愿,对大地的感激。亦与自然有关。

    作为优人神鼓,终极一问当然是,道与艺在此是否合一?很奇怪,我观此剧时,甚至不再做道艺之辨。回想之时,倒不断体会着佛陀的这一段话——乐神乾闼婆王献乐,迦叶作舞。乾闼婆对此起了质疑,认为后者余习未尽。佛陀回应说:

    “汝抚琴,山河大地木石尽作琴声,岂不是?” “迦叶亦复如是。所以实不曾作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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