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技术飞快发展的当下,娱乐电影的视听表达无止境地追求更酷更炫。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电影的古典美学只能是电影史的素材么?新近上映的《碟中谍6:全面瓦解》可能给出了截然相反的回答。影片用古典主义的主题、人物和戏剧设置,以及古典主义的视听语言,塑造技术发达时代娱乐电影的另一种质感。它让人信服,在技术狂飙的同时,古典的技艺仍然是电影工业的基石。
这让人联想到 “查理·卓别林:卓眼视界”开展以来,不断有观众被展览中循环放映的卓别林电影吸引,那些本该成为影像文献的作品依然像刚诞生那样鲜活。
本期刊出的这两篇文章,分别从“新”和“旧”的立场,思考电影古典美学的意义。——编者
杜庆春
男主角伊桑·亨特肩负 “不可能的使命”时,观众更多感受到他和女性之间的对视,这种对视超越了演员汤姆·克鲁斯作为超级明星的男性魅力。伊桑·亨特成了一位现代的角斗士,为情感而搏斗——一个古典的主题和一个古典的人物就此诞生了。
谍战动作片作为一个类型,最成功的是007系列。 《碟中谍》系列拍到第六部,也很经典了。007这个品牌是很古老的,很多概念来自主角的酷炫装备,以及007这个角色被赋予的老派英伦魅力。新诞生的 “英式特工”是 《王牌特工》,这个系列讲究时尚的品相和漫画式的动作场面,受众定位在更年青的一代。 《碟中谍》的地位处在两者之间,这个片名直译是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是整个系列的核心概念——给主人公设无解之局,每部电影的核心任务是构建困境,在特定的戏剧困境中挑战动作场面的难度。谍战戏里还有一个比较出名的系列是 《谍影重重》,它不以动作类型片胜出,倾向文戏和心理悬念。
梳理一下谍战动作类型片的背景,这样就可以知道影片 《碟中谍6:全面瓦解》为什么会成为谍战动作片里相当成功的一部,也是 “碟中谍”系列里最美的一部。
《碟中谍6》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充满古典气息。在谍战动作片中,门德斯导演的两部007确实是反套路的, 《大破天幕危机》和 《幽灵党》的剧作核心都非常文艺,偏向精神分析。这部 《碟中谍6》的古典气息,则不是来自文艺感,而在于主题的选择,以及整部影片的视听风格建立在古典的电影美学上。
谍战片的反派形象构建维系着主题的确立。 《碟中谍6》的反派和门德斯导演的第一部007之 《大破天幕危机》很像,他们来自于特工组织内部,内部成员的叛逃造成了危机。导演门德斯关注的是特工的自我与身份的问题,借用谍战危机把 “心理困境”这个西方戏剧的母题给外化了。而《碟中谍6》没有这么文艺,也没有这么 “幽暗”,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妒忌与复仇的故事。一个叛徒的妒忌与复仇,这个主题既古典,也通俗。
片中设计的 “核武危机”是一种很陈旧的危机,这些年的大众娱乐电影已经不恐惧、甚至不屑于讨论 “核危机”了。 《碟中谍6》的 “推陈出新”在于,一方面反派的根本动机不在于用 “核”制造大规模的灾难,他只想让主角受难;另一方面意味深长的是,剧中核武器威胁的南亚的这片高原不同于巴黎、伦敦或纽约等任何一个西方的都市要塞,对于西方观众而言,很难产生自身的代入感。
真正作用于观众情感的主题是反派在个体层面针对伊桑·亨特的、歇斯底里的复仇。核弹是虚张声势的道具,反派真正的打击实施在情感的维度,他要让亨特眼睁睁看着他的前妻与爱人——也就是他唯二动过真情的女人——在他面前惨死。这样,在亨特肩负 “不可能的使命”时,观众更多感受到的是他和女性之间的对视,这种对视中流淌着两性之间平等的、且互为分担的爱和责任,这种对视超越了007系列的框架,也超越了演员汤姆·克鲁斯作为超级明星的男性魅力。伊桑·亨特成了一位现代的角斗士,为情感而搏斗。这样一个古典的主题和一个古典的人物就在 《碟中谍6》中诞生了。
这一切的选择还不能保证影片的成功,如何在动作场面的创作中制造震撼观众的视听效果才是最终获取认可的保证。继主题、人物和戏剧构建之后,影片 《碟中谍6》的视听呈现也选择 “回到古典”。这部实景拍摄的动作片并没有放弃CG特效,但CG技术全方位地服务于影片的古典气质——从空间呈现到动作奇观的表达都是古典的。
出现在影片中的戏剧空间几乎全然是古典主义的,导演对巴黎和伦敦市景的选择都是 “古典”的那一面,亨特追逐反派的那场戏里固然出现了玻璃幕墙,但那是一闪而过、毫不引人注意的背景,甚至于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的出境也显得是 “功能性”的,只是为了借用巴特西发电厂那根著名的大烟囱当直升机的起降点。随着剧情发展,内景戏份都发生在古典建筑的场合中,人物处在大量弧线穹顶和方型立柱分割的空间里,布光、特写和低机位的摄影制造了漂浮不定的光影,这些使得影片的质感和当下电子信息社会的质地拉开了距离。
此外, 《碟中谍6》中汽车追逐、摩托车追逐和人物狂奔的场面也是构建古典气质的关键。片中运动场面的核心呈现方式就是 “让塑像在空间中运动”——人物的姿态定格成静态的造型,表情是凝固的,目光是坚定的,剪辑点在组织运动画面时,制造出 “人体塑像在空间中位移”的视觉韵律,最明显的就是巴黎街头的那场摩托车追逐大戏。同时,这部电影的声音处理用了一种极端的方式,在动作戏份激烈的段落中,取消常规的配乐,音轨上的全部声音是车辆的噪音,噪音和流动的画面共同创造了一种沉默感——这些段落都是完全无台词的,在视觉美学层面,它们是高度默片化的。
影片的开场是一场堪称炫酷的跳伞戏,这部分的内容确实是借助电影的技术成就达成了奇观场面。然而此后,导演对室内戏份和城市追逐段落的呈现,让这部电影拥有了一种不可抵御的古典感和力量感。这个系列的前几部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是靠技术创意来构建奇观的,比如 《碟中谍4》里的飞越迪拜塔,相比之下,回归古典的电影语言、用老派的修辞制造影像的力量感,这更为考验创作者的艺术史和电影技法史的双重功底。
《碟中谍6》让观众看到当下主流娱乐电影的另一种品相,创作者一改时髦的快速剪辑造成的流动感,而是回归了古典的秩序,追求摄影和剪辑、戏剧场面和动作场面在有效组织中产生的力量感,让影像呼吸的节拍如其所是地出现。这是以古典性对抗影像制造中因为电子气、数码气和快速剪辑带来的 “漂浮感”。正是因为这样, 《碟中谍6》在疏远时尚酷炫风的同时,找回了动作片的 “硬度”。这也提醒我们,电影技术的发展并不意味着抛弃古典美学,在CG电影时代,有必要不断地寻找和探索电影视听力量的平衡点,选择古典和现代更为高度融合的电影美学。
(作者为北京电影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