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9月03日 星期一
DS3
文汇读书周报;书人茶话

又一位可爱的老头儿走了


方成漫画《武大郎开店》
丁聪画方成头像
◆方成先生泼墨作画

    ■陈四益

    方成先生去世了。不久前刚走完100岁的人生历程,满指望他再创一个高峰,没料想他竟急于到老朋友们那里团聚了。在那里,丁聪、沈峻、苗子、郁风、舒展、牧惠、詹同……一大群朋友在等着他。

    丁聪的 《我画你写——文化人肖像集》中,有一段方成的自我介绍:“方成,不知何许人也。原籍广东,诞生在北京,说一口北京话。自谓姓方,但其父其子都是姓孙的。非学画者,而以画为业,乃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但宣读论文是在中国化学学会。终身从事政治讽刺画,因不关心政治屡受批评。”

    妙文一段,令人解颐。原来,他本姓孙,名顺潮,广东中山人,毕业于武汉大学化学系。但朋友们不管熟悉还是陌生,都管他叫“方先生”。他的本姓本名,极少人知。就是知道,也仍称“方先生”。这也是人以才称——他的才华见识都在方成漫画里搁着呢。

    朋友戴敦邦评说他:“多才多艺,平易近人,青春不老,幽默补膏。”到底有多“补”?照他老朋友侯宝林的说法:笑一笑,十年少。不知有多少七八十岁的人被他逗得大笑七次——回到了童年。但他不笑。所以,他寿数常在——一直活了整整一个世纪。不信,你看丁聪画他的肖像:眉关紧锁,一脸的忧愁幽思。或许,正因为满腹忧愁,所以希望用笑来驱赶,在笑声中同那些忧愁说声 “拜拜”!屈大夫“忧愁幽思,乃赋离骚”。方成先生是:忧愁幽思,乃作漫画。

    上世纪50年代初,我在北京读中学,对报纸上的新闻、评论并不太关心——因为不懂,但对漫画却兴致勃勃。那时,号召学苏联,什么都学。苏联漫画界有一个“库克雷尼克塞”,是库勃里亚诺夫、克雷洛夫和索科洛夫三位漫画家共用的笔名。不久,人民日报也有了“方成、钟灵”。除了华君武、米谷、丁聪,他们两位应算我最早记得的漫画家了。

    我问方先生:您学的是化学,听说,当时已被几家大公司(好像是侯德榜的公司)聘请,待遇很好,怎么就丢了专业,改行漫画了?他说,我不想去,就想画漫画。问他漫画是哪儿学的,答曰:在武汉大学当学生时,画壁报练出来的。就这样,他几经辗转,到了北京,居然进了《人民日报》,成了中华第一报的专职漫画家,开始了职业的漫画生涯。

    我同方先生相识,已是“新时期”了。那时我正同丁聪先生合作,在《读书》杂志发表文画相生的《新百喻》,后来又开了“诗话画”专栏。因为《新百喻》是用浅近文言写作,被几位老先生误认为是哪里冒出来的“出土文物”。于是,因为丁先生的引见,每每得以参加前辈先生的聚会,因而得以常见方成先生。

    方先生耳背,聚会中,听的时候多,常常微笑地看着大家,不大插话,大约就是所谓“聋人多笑”吧。但若有插话,常语出惊人,引得哄堂开怀。他引人发笑的话,每每是一本正经地说出,自己从来不笑,甚至还以严肃的语气说出。哄堂大笑之际,他仍旧蹙眉不语,好像还有疑问: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可笑吗?

    那时,他已七八十岁,聚会往返,还是常常骑着自行车。餐后回家,也不拒“打包”。他们那一代老人家,才气之高,令人难望项背,而平易亲和,又如邻家大爷。

    方先生一幅为人历久难忘的漫画是《武大郎开店》——一家餐馆,掌柜人矮,伙计一个个更矮——画上题辞是:“我们掌柜的有个脾气:比他高的都不用。”直到今天,过了几十年,一提方成,许多人还是忍俊不禁地想到他笔下的“武大郎”:文学艺术的典型,历久弥新。

    方先生在众多漫画家中,可以说是最富理论兴趣的。他研究“笑”,研究“幽默”,不仅从理论上研究,还研究创造幽默的大师。我在大学读书时,蒋孔阳先生讲授西方美学,讲到柏格森时只有短短一个课时。课后我问蒋先生:对柏格森的《笑之研究》怎么看?蒋先生说:没有看到书,不好讲。其实,我之所以问,只是因为我刚从旧书店淘到一册柏格森的 《笑之研究》,是张闻天早年翻译的。蒋先生听后马上说,你给我看看,或许可以多讲一课。

    那时,中国关于“笑”“幽默”的专门著作鲜见。从事“笑”之艺术表演的人不少,研究“笑”之产生的书少见。或许有鉴于此,方成先生从上世纪80年代起,便孜孜不倦于幽默的研究,出版了 《幽默·讽刺·漫画》《滑稽与幽默》《侯宝林的幽默》《方成谈幽默》《英国人的幽默》以及《笑的艺术》等著作。这些著作出版后,方先生说,怎么我在书店里一本都没看到过?或许,人们只是喜欢听点逗乐的,而从来没有想过“笑”是怎么产生的。对这样一个艺术创造中不能回避的问题,艺术教育中实在不可缺少。在哀悼方成先生时,希望他的这份关于笑与幽默的理论研究,也能得以研究、继承。“笑”不仅是逗乐,还是揭露、批判,是促进社会改良、人性向善的力量。

    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我认识的老一辈漫画艺术家中,如华君武,如丁聪,如方成,都曾是吸烟者。这不难理解。因为在他们年轻的时代,正是卷烟大量输入之时。

    吸烟成为一种时髦,连点烟使用打火机也是时髦。记得父亲讲过一个笑话:一位先生掏出烟卷递人一支,划着火柴为他点烟,但那位赶紧掏出打火机,道:“我有打火机。”打了几下没有打着,人家又划了一根火柴递过去,但他依然拒绝:“我有打火机”,结果又没有打着。如此几经往复,才点着了烟卷。在一种时尚流行时,许多人都不免为之裹挟,但等到吸烟危害被充分揭露时,再吸食卷烟就无异自戕了。我认识的几位老漫画家,华君武先生戒烟了,丁聪先生戒烟了,方成先生起先虽未戒烟,但看得出在尽力控制。我注意到每次聚会时,方先生总是克制着不吸。实在不行,就掏出一个小小的烟盒,大概只能装四五支烟,还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在尽量控制。这个小盒是我一天的量,绝不超过。他们还都是控烟理念的积极传播者,都有大量的漫画传播控烟的理念。

    赠人玫瑰,手染余香。听到方成先生仙逝,不仅漫画界、新闻界、艺术界同声哀悼,从事健康理念传播的朋友也都伤感地说:“又一位可爱的老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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