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
钱坑王如何得罪老教授?
重庆南路书店街的骑楼走廊中,缓缓踱步,走过来一个矮胖秃头的老者,他鼻梁上低架着圆圆的金丝眼镜,口中斜叼着短短的黑色烟斗,走过一家骨董店,在一家笔墨庄前停了几秒钟,又慢慢折了回来。口中喷出来若有若无的轻烟,舒卷飘散,像他脑后若无还有的头发。
在春天梅雨连绵,夏天烈日台风的台湾,骑楼 (veranda)之设,对逛街的人,实在是一大福音,既能遮烈日、避骤雨,又能挡飙风,是这个嘈杂城市里,陷入邂逅或恋爱的最佳场所,无论是对闲闲经过骑楼的人,还是对痴痴等待在橱窗里的物。
骑楼里,那家骨董店面的右侧,是大横玻璃橱窗,占店面五分之三,迎面挂了一幅黄宾虹的中堂大山水,好似颜色精彩照人的仙翁;两旁配以吴昌硕的石鼓篆对,有如蟠龙卧虎的护卫;右侧靠墙,则孤零零地挂了一条赵之谦五言楷书对的下联,虽然只有一条,但宣纸已清雅得微微泛灰,配合方折跳跃的笔法,光彩夺目的墨色,确是风华绝代,让人观之忘我。台面上平放的,右侧是吴伯滔的设色山水册页,古茂灵动无双,才情逸趣,远远超过他的儿子吴待秋。左侧是任伯年为 “饭石先生”所作的肖像人物行乐图横幅,像主眉宇神情,栩栩如生,双眸炯炯,精光四射。
店面的左侧,是狭长深入型的玻璃橱窗,占店五分之一,两个橱窗之间,凹入一个进门地毯的空间,是骨董店的玻璃大门。狭长橱窗台面上,摆放各色古旧歙砚,靠墙则挂着齐白石的花鸟四屏,站在门外要歪头翻眼往上看,才能看全,但见荷、竹、松、桂,无一不是精品。至于店里两边高墙上所挂字画,则非要推门进去,才看得清。
但见那老者,几次举手要推门入内,又犹疑缩手,退了出来。终于,他毅然转身,离开骑楼,横过马路,朝我站立的书店骑楼内,走了过来。我放下手中正在翻看的新书,迎了上去,笑嘻嘻地招呼: “陈教授好!” “你好!你好!又见面了,真快,又是两个礼拜过去了。”陈教授细声细气地说,一口浓重的苏州腔,软得不得了。
陈教授任职于台北师范学院中文系,早岁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精通诗词与版本之学,酷爱收藏,专嗜明清近代名人手札,兼及中日墨彩书画。师院位于坐西朝东 “总统府”的右手边,距离左手边的书店街,只有七八分钟的路程。
1980年代初,我除了在师范大学任教外,每星期五,还要回到台北近郊我的母校辅仁大学去兼课。下午四时左右,我搭校车回到台北,通常提早在“总统府”后的西门町闹区下车,步行到书店街翻看新书,顺便逛逛画廊骨董店,消磨一两个钟头的周末时光,然后才换车回家吃晚饭。
从西门町中华路走到与之平行的书店街,可以经过衡阳路上的书画家画廊,也可穿过位于武昌街骑楼的诗人周梦蝶书摊;我一周看书画,一周探诗人,最后殊途同归,总是要到这间台北最牛的骨董店看看,才去公交车站转车。
我与陈教授,是几个月前,在书画家画廊的小会客厅里认识的,彼此一见如故,遂被年长的他,拉到一旁的广东小馆里,大吃一顿,喝了三杯订交酒。
馆子在狭窄的浣陵街内,设于一低矮的小阁楼上,灯火温暖,菜肴精绝,不是老饕,等闲是找不到的。每当夜雨初降,在小楼上把酒、晤友、听雨,闲看窗外街灯斜斜一束,照亮细数雨丝一帘,遂有乘书画船横渡沧江之感。从此以后,我俩每月,总要碰上一回,如遇上收到铭心绝品,不免分别打电话回家告假,在小楼上小酌品鉴一番。
一日,我照例在下午五时半左右,经过书店街那家骨董店,忽然看见陈教授脸色惨白地推开玻璃门,紧闭双唇,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见了我,一言不发,把我拉到转角武昌街的骑楼柱子下,低声又尖声地对我说: “这个姓王的,实在欺人太甚,真恨不得弄一包塑胶炸弹,把这家店炸个精光。”平常笑脸常开,轻声软语,谦和有礼的老好人,居然被惹得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全台北,大概只有这个该死的外号叫钱坑王的王老板才办得到。
“怎么了?谁惹了你了?”我明知故问。 “你看气不气人,他橱窗里挂的那件赵之谦,只挂下联,都半年多了,我上次问店里的小姐,说是上联有上款,要下半年才挂出来,这不是吊人胃口吗?也活该我们迷上这个,一次次跑来看,均不得要领,问价钱也问不出个所以然,逼急了,便说只展不卖,叫人半点办法也没有!”陈教授一面说一面声音还有些发抖,手也跟着抖,真是气坏了。
“好容易,今天遇到老板在,我又厚着脸皮问。你猜怎么着,他居然斜着眼睛看着我说: ‘你排第十八位,这可是赵之谦送给吴湖帆祖父的,要看,可以,一副对联六十万台币,看得起吗?至于谁能得手,那要看谁出价最高喽!’”
陈教授咬了咬牙,继续说: “我当然知道这副集句联,下联出自谢康乐的五言古诗,是送给湖南巡抚吴大澂儿子吴本善的,赵之谦款印之下,有吴湖帆精工小楷题跋三行,讲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开始施展他惊人的背诵力: “先府君讳本行辈善,字性之,后改字性存,号讷士,二十以后,初字已不用矣,此撝老在光绪十年左右书,府君年未及冠。戊寅冬日张心秋兄购得此联于郡城乱离之际,因以见贻志感,愿子孙其永宝之,吴湖帆。下钤一印曰: ‘丑簃长寿’。”听得我目瞪口呆,无限佩服。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转,恶狠狠地啐道: “不过,说要六十万才能看一眼,叱——还好不到这种程度吧?”他吸了一口烟斗,涨红了脸说: “我知道他们这里价高,每次都是看看了事,不愿多问,免惹闲气!今天既然已经开了口,只好忍气吞声,一不做二不休,就给他来个问到底,我转头改问墙上挂的溥心畬对联要多少?”
“你猜猜这个混账怎么回答呀?”他细声细气地学着钱坑王的口气说:“你是不是有溥心畬要卖呀?我明天没空,后天可拿来看看,东西好价钱又合适,我可一次全收!”
“你听听,听听,这哪里像做生意的样子,把骨董店开成了美术馆,真是门缝里看人,把我们这些教书匠,完全看扁了。”
“您老别跟这种裱画店学徒出身的人生气,犯不着,反正我们迷的是艺术,之所以忍气吞声,又不是因为他。你的遭遇,我全都碰过,还不止如此呢!比这更混账的事,多了去了。每次我都只是眯着眼,冲他咧嘴一笑,就此罢了,让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轻拍陈教授的肩膀好言相劝: “骨董收藏之道, ‘仁义’要摆在一边,要靠智、 ‘眼’、勇。裱画出身的,虽然有些眼力,但终究在知识智力上,差了一大截加两大段,我们搞不起挥金豪夺之勇,但是慧眼拣得大漏的本事,倒是不缺,对付这种人,只能智取。慢慢等好了,总有机会的,大家走着瞧。”
说着说着,我把陈教授拖着往沅陵街走。 “来来来,今天晚上我请客,喝两盅去,给你消消气,开开怀!”
老教授如何智取钱坑王?
钱坑王以爱用小钱收大东西闻名,又以喜好不可一世的漫天开大价钱发臭。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他在中山北路一家裱画店做学徒,仗着师傅是他大伯,游手好闲,胡作非为,不专心学手艺,整天只知鱼肉师兄弟,在店里称小霸王。
他伯父老王,在当时可是少有的一等一裱画高手。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大批高官、大贾、艺术名家群聚台北,使文化贫瘠的大安、中正、中山区一带,不单藏家高手如云,而且精品巨迹充斥。二三十年下来,遂使那一带的裱画店,成了学习书画收藏鉴定的最佳场所。钱坑王年轻时,虽然好吃懒做,学艺不精,但长相却仪表堂堂,嘴巴灵巧,很会来事。他觉得,裱画一事,繁琐而辛苦,累了个半死,也赚不到什么钱,远不如店里收画送画介绍买卖这个差事来得对他胃口,而且其中大有甜头可尝。于是遇到机会,他便抢先亲力亲为,几年下来,与官、商、艺术界,都建立了一定的关系,送礼、中介外加洗钱,无所不通。
五十年代末,他羽翼已丰,便离开中山北路,独自跑到与官府机关及文化人士更为接近的重庆南路书店街,开起了古董店来。
在大陆改革开放以前,台湾骨董店的书画来源有二,一是二战后日本人留下的中国书画收藏及日本书画,二是新移民带来的古今书画。七十年代中至八十年代末,日本经济景气大好,观光客来台,看完外双溪故宫,经过中山北路骨董店,不免大喊便宜,一路买到重庆南路书店街,毫不手软。
一日,陈教授又来到新仇旧恨之地,他既不愿意推门而入,又舍不得掉头就走,于是只好蹭在橱窗之外,徘徊梭巡,不忍离去。就在他举棋不定,将走未走之际,忽然中间的玻璃门从里往外推开,一人探出头来,原来是钱坑王。只见他满脸堆笑,对着陈教授叫道: “陈老师,好久不见,进来坐坐喝杯茶嘛!”
“都怪我这双腿不争气,本想摇摇手,充耳不闻,回头就走!”陈教授叹一口气对我说: “没想到,嘴巴不听使唤,居然连声说好,莫名其妙地就跟了进去。”
“果然这小子!笑声中有诈,客气中有鬼!”他撇着嘴说, “我屁股还没坐热,茶还没喝上一口,他就从大抽屉里抽了一件大立轴出来,往墙上一挂!”
“听说你是留日的,平山郁夫(1930—2009)你应该一定知道,这件东西,是不是他的,你给我看看?”
“我一看,是一轴斧劈水墨人物《松下高士图》;细看绢本质地如新,墨色完好发亮,画面左上角有穷款 ‘平山’二字,下有一朱文印,漫漶不清,十分难辨。”陈教授顿了顿: “但如果从笔法画法看出 ‘平山’应该是谁,那这方图章,就容易辨认了,只消用放大镜一看,就能看出是 ‘张路印’三个篆字,哪里扯得上平山郁夫!”
“浙派”的东西,当时价钱不高,但像张平山这样,与吴小仙、周东村同时的明代中期名家,价钱也便宜不到哪里去。况且美国的班宗华 (Richard Barnhart)与纽约大都会美术馆,正在筹备为 “浙派”翻案做大展。自从消息走漏以来,连蒋三松的东西,都渐渐有水涨船高的趋势。
“这件东西,拿来卖的人说是平山郁夫早年学习 ‘南画’时期的临摹之作,只要台币五万。这几年他在大陆那边很红,要是近期的作品,五十万也不止!”
“平山郁夫学过 ‘南画’?”陈教授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 “没听说过,这倒是要研究研究。”
“这真是太好了,我说嘛,这样的画,只有像陈老师这种有学问的人,才能真正欣赏研究。那些张口闭口随便喊‘假’的人,实在是连书画的边,都没有摸到,就在那里胡乱号称专家,笑死人了。”
“经你这样一说,这件东西,我好像非买不可了,怎么样,打一个折吧,既然别人都不要,我正好拿回去做研究教学用。”
“陈老,你真的要?”
“要是价钱可以,可以试试。”
“嗳——讶——!陈老,这件东西在我手中已压半年多了,至少要七万才够本!我这里开销大呀!”
“我看你进价不会超过两万,四万可以出手啦。”
“唉呦,陈老,你真会开玩笑,我这个店面,租金贵得吓死人,几个月撑下来,赔都赔死嘞。”
“四万五,是我两个月的薪水呢!”
“好了,好了,五万就五万,赔本支持你教学研究啦——陈老——师!”
“好,可以,你等一下,我到旁边邮局去提钱!”
陈教授在小楼上,对我展开他的战利品时,老花眼镜片下,闪烁出一道狡黠的光芒,看他撅着嘴说: “郁夫的画,怎么会落款 ‘平山’?”满脸踌躇志满的样子。
尾跋:字对下联如何变成横额一幅
三十年后,2013年,香港某拍卖公司,拍出了一幅赵之谦的五言楷书横披镜心,墨色笔法,灵动精彩,纸本底子,完好如新,以276万港币高价拍出。
从拍卖目录上所精印的作品彩图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横额最左处,赵之谦款识钤印之后,出现了吴湖帆的三行尾跋。具体内容,与我当初在那条下联中所看到的,完全一样,只是在 “戊寅冬日张心秋兄购得此联于郡城乱离中”一句中, “得此联”三字,消失不见了。
是的, “得此联”三字,非消失不可。不然,赵之谦的楷书谢灵运五言诗句 “横额”,就写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