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7月30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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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亦见真性情

——读《〈史记〉人物四十五讲》


《〈史记〉人物四十五讲》 [日]山崎正 著
许云鹰 译
中华书局出版

    李佳

    

    历史学家朱维铮曾做过这样的比喻:“你想象中国是一个仅有一扇窗户的房间。我坐在房间里面,屋里的一切都在我的目光之中,而你在房间外头,只能透过窗户看见屋里的景象。我可以告诉你屋内的每一个细节,但无法告诉你房间所处的位置……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历史研究需要外国学者。”

    我喜欢读史,尤爱中国历史。近些年,也找外国学者撰写的中国史来读,确有不一样的收获和感触。这大概正像朱先生所喻的窗外之眼和窗内之眼的不同。换一双眼睛看风景,风景也有不同的角度和情态,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近日,偶得一书:日本作者山崎正著《〈史记〉人物四十五讲》。读来忽觉,不仅看风景的眼不同,心境亦不同,作者不仅看屋内景象,更看屋中之人,在他眼里,沉寂了千年的旧屋旧主,被看出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这双窗外之眼,并非审视,而是欣赏。作者山崎正对中国史的阅读与研究,纯粹出于兴趣:他从学生时代开始,接触到中国古典文化典籍,尤爱《史记》,后来产生了把对《史记》的思考和感悟加以整理的想法,为此搜集资料、储备知识长达10年。东坡先生曾言:“假以十年,何事不成?”在山崎先生年过“知天命”时,终有《史记点描》(系《〈史记〉人物四十五讲》日文版书名)一书面世。

    读山崎笔下的“史”,实则是读“人”。或许,史实考据不见得全面,时间、地点、人物等细节也有个别误差——毕竟是外国人,隔着一种文化语境,要将卷帙浩繁的中国史考证得清楚明白,着实不易,就连中国人自己也很难做到。但作者却另辟蹊径,直指人性,拨开历史迷雾分善恶,辨虚实,在丰富史料和个性化思考间纵情挥洒,由着性子快意书写。《史记》全书130篇,而他只写“四十五讲”,选取的皆是自己最感兴趣的人物。人物“出场”的顺序也非按照《史记》或时间编排,而是先将相后君主,讲到君主时,又穿插了几位国士,当然还有游侠刺客、乱臣贼子、隐士高人、圣贤先哲。后面“百家争鸣”重磅出场,本以为会以此结篇,不想却又在对比了两组截然不同的人物后,转到“太史公”身上,让他成为“压轴”。粗看来似乎有些没章法,细细品读才发现作者的思想脉络、价值取向和个性逻辑全在其中。读史亦见真性情。

    写此书时,山崎正走向“知天命”之年,走过近半百人生的他无疑是犀利的,在读史时毫不掩饰其想法,对于看穿的东西一针见血。比如,当他讲到颜回被诸侯敬而远之时,写道:“颜回非常看重仁义和礼仪……如果任用颜回的话,那么诸侯就不能在政治上随心所欲。”讲到司马迁写汉武帝时,写道:“在司马迁眼中,武帝不是一位英明的天子,而是一个带有自大妄想症的灾星。”同时,他也是睿智的。对于许多《史记》中有记载且有深厚认同基础的“史实”,他有自己的判断,并不人云亦云。

    山崎在写此书时,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与好恶的。他在书里浓墨重彩地写了几位女性,如“晋文公身边的女性”“深明大义的赵姬”,为她们的智慧和美德喝彩,让这些在中国古代几乎没有独立人格的女性,走上历史舞台,且并未“脸谱化”,而是写得活色生香,这在中国古代史研究中非常难能可贵。他常常直抒胸臆,读过这本书的人会马上知晓:他钦敬秉持“人文主义”的晏婴,不齿“天资刻薄”的商鞅;赞美快意恩仇的游侠,却对近乎心理扭曲、疯狂报复的伍子胥感到悲凉;他所推崇的是伯夷、叔齐、豫让、“齐国的史家三兄弟”等有着坚定信念、并不惜以生命实践信念的人物,看重那些超越行为和结果本身的价值。在山崎的阅读和书写里,有他自己的社会理想。

    虽非真正的史家,但山崎读史的心思和方法是严谨的。全书诸讲,均分成根据《史记》整理而成的“正文”和根据其他史料考证的“补遗”两部分。作者在细读《史记》之余,又认真研读其他史书和历史资料,彼此对比、考证,去伪存真。因了这份严谨,他发现了许多问题,频频对《史记》提出质疑。比如,“《李斯列传》中说子婴是秦始皇的弟弟;而《秦始皇本纪》中则认为子婴是二世兄弟扶苏的儿子。总之,二者记述不一致”。他了解史家的心思,毕竟是凡人,不可能完全客观、不带个人色彩,遇上这种问题,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指出:“孔子死后,子贡为其服丧了六年,不可能不知道原宪是孔子的弟子。一般来说,子贡即使有经商的天赋,也不会以卫国宰相的身份向住在陋室的原宪炫耀。编织这段情节不如说是想要称颂甘于清贫的原宪而已。”但“指出”并不是批评,相信每每写到此处时,山崎都是将司马迁引为知己的,有个性的史家才可爱;然而,虽然欣赏,却必须较真。而他的这份较真和缜密,也让读者有了更多收获。

    在撰写这本书时,山崎亦是一位苦思冥想的老人,并将其人生的观点、思索和追问安放其中。阅读此书,随处可见这样的睿智话语:“每当读到在楚国、吴国和越国的舞台上所上演的复仇剧,笔者对人间的怨恨产生畏惧的同时,也感到大多数人在不知道与生俱来的宿命的情况下,却在拼命上演狭隘、悲哀的人生故事。”“历史变化如此之大,是因为不存在亘古不变的绝对标准。”他还抛出了许多问题,设身处地地同古人一起思考,发人深省。让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随同“太史公”一起,对“天道与是非”的追问。其实这样的追问不仅在终篇,而是贯穿全书,在那些充满争议的历史人物身上,他总会一次次探索,在坚持理想和服从现实之间、实现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之间该如何取舍,乃至天道是为善还是作恶该如何判定。“人生应该怎样度过?”历经两千年的沧桑岁月,伯夷、叔齐、宋襄公、张良……把这个问题留给了司马迁,现在又留给了作者和我们所有人。也许,《史记》并未结束,那些历史人物的生命就在我们身上延续,坚持什么?追寻什么?人生之迷茫,宇宙之辽阔,无解。

    读山崎的书自有一种畅快。与历史学家著述之深沉、不苟言笑不同,一位史学爱好者沉浸于史海中的喜悦、与历史人物对话时的兴奋,全都跃然纸上。读着这样的文字,似乎可以触摸到作者跃动的脉搏和跌宕的心情。对于同为史学爱好者的我而言,更仿佛从中看到自己读史时的样子:时而凝神思索,时而掩面而笑,时而怒发冲冠,时而扼腕叹息……于是,不禁常于阅读时,慨叹文字里还藏着一位知音,遂忍不住频频在心中举杯,隔空邀作者“浮一大白”。走过历史的,是人;湮没于历史长河里的,不仅有冷冰冰的史实,更有热腾腾的人生。以真性情读史,历史活着,处处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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