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7月16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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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在拉雪兹墓园寻找


    葛芳

    莫迪利亚尼

    有句话说得好,如果没有死在巴黎,最好也要埋在巴黎。众多的艺术家、作家、哲学家们选择了巴黎作为自己永远的归宿地。而我,正走在朝拜和凭吊的路上。

    一进墓园就傻眼了,密密麻麻的墓碑从何找起?拉雪兹墓园没有引路人,我在门口拍了一张墓区方位图,问保安: “96区大致在什么方位?我找一位画家,莫迪利亚尼。”

    他将手伸出去,含糊其辞,朝远方一指,那边,那边。

    混沌中我抬起脚步开始行走,四月的阳光在巴黎并不温热,老天爷算是不错了,前两天狂风骤雨,阴冷得让人恨不得缩成一团,我只能躲进博物馆看画。蓬皮杜国家艺术中心,站在莫迪利亚尼的作品前,呼吸几乎都停顿下来。

    这个让人心疼的意大利男人,他画中的人物杏仁眼眼帘低垂,看不见眼神,脸部偏向一边,奇怪的神情透露着内心的悲伤和孤独。他用东方式的线条来勾画人物,达到极致,舒缓的美从画布上渗透出来。

    日本作家太宰治的自画像受过莫迪利亚尼的影响,夸张、变形、阴郁,多愁善感。太宰治在 《人间失格》书中有这样的文字:

    我从书架上取下莫迪利亚尼的画册,翻开古铜色肌肤的裸体妇人像那一页。

    “真棒!”竹一瞪圆了眼赞叹道,“像是地狱之马。”

    “这果然也是妖怪。”

    “我也想画这种妖怪的画像。”

    才华横溢但孤独的男子莫迪利亚尼,在巴黎的街头踟蹰彷徨,他在酒精、大麻中摇摇晃晃拖着疲惫的身体。严重的精神疾患困扰着他,在巴黎画派中他最是离群索居、桀骜不驯。36岁,处于崩溃状态的他,因肺结核死去,更令人扼腕的是,第二天他的未婚妻让娜带着腹中的胎儿,从五楼窗口一跃而下。1923年人们在拉雪兹公墓为他们举行了合葬仪式。

    我喜欢法国人文摄影家杜瓦诺(Doisneau)给莫迪利亚尼拍摄的照片。脸侧着,眼神不羁。我也喜欢莫迪利亚尼的雕塑作品,拉长的女性脸庞,长颈,小口,鼻梁又长又细,受了非洲黑人及高棉女人的影响。

    鸟儿在啼唤,燕雀从这个树枝跳到那个树枝。我头皮开始发麻,太难找了。问了迎面走过来的几个人,都摆摆手耸耸肩,表示不知道。应该也是像我一样,从远方赶来,寻找心仪的大师之墓。我茫茫然走了半圈,忽然豁然开朗,每隔一段区间都有绿色数字标识,应该就是墓区的编号,但这编号跳跃度太大,根本无规律可循,只能随着它向前走。果然,按照门口拍的方位图,96区被我成功找到。

    96区,大概有三四百个墓碑。我采用地毯式搜索的方法,一行一行去找,去查看墓碑上有无 “Amedeo Modigliani”字样。我念着他的名字,喃喃自语,生怕一不小心会错过。荒芜、孤寂的墓园气息真正开始泛起,我的脚尖踩在一个又一个异乡的陌生人墓碑上,极端的慌乱感升腾起来,鞋子也被荒草打湿,我心想,要不算了——算了吧。不能算啊,千里迢迢飞到巴黎,坐地铁,步行,就是盼望着这一刻。

    在安岱西城堡,我从旧书摊上买到莫迪利亚尼画册,已经欢喜得不知所措了,虽然书厚的像块板砖,需要我负重前行。此刻,我已经在莫迪利亚尼墓区了,怎么能轻易放弃呢?坚持一下,就会有成效的。

    我安慰着自己,抬头望望前方,也有人锲而不舍地一圈绕一圈寻找——七叶树轻轻拂动,粉红色花朵上的微柔毛飘得到处都是,覆盖住了墓碑。光影在变化,阳光时强时弱,莫迪利亚尼啊,你究竟在何方栖息?忽然,在走到一侧快到尽头的时候,一张小小的印刷品画将我目光掠去。天!我三步并做两步,正是他的作品风格,莫迪利亚尼,他的墓碑掩映在灌木丛下面!

    当我在他碑前静立时,战栗之感,升腾而起。他的碑朴素荒凉,不似别人光鲜亮丽,仿佛和去世之前一样默默无声,虽然他现在名声大噪,是享誉全世界的艺术大师。2016年中国藏家刘益谦以人民币10.8亿拍的莫迪利亚尼的 《侧卧的裸女》,创下了世界艺术品拍卖第二高的记录,仅次于之前拍出的毕加索作品 《阿尔及尔的妇女》。据说今年莫迪利亚尼作品的拍卖新高又在一路飙升。

    藏家们会到他的墓地来看一看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朴素的墓碑下,埋葬的是他们一家三口。让人难过的是,让娜当时还不是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因为莫迪利亚尼是犹太人,又未婚生子,始终没有得到女方父母谅解。

    墓碑一侧插有颜料和油画棒,横七竖八。荒草从罅隙里钻出,显得更加萧条。碑身青苔漫漶。碑文有些部分也已经模糊。

    满世界的喧嚣和墓中人无关。

    差点错过!差点错过!我还在叨念,这一树灌木丛,不偏不倚,遮住了它。上帝是有意要安排我见着它,就用一张小小的印刷品来引领。

    墓碑上有一支拧开盖子悬了半截的口红,斜侧着安放。定是一位痴情于艺术痴情于莫迪利亚尼的女子献上。

    在拉雪兹墓园,我释然,我没有被死亡气息攫住,反而被感动。

    静穆的墓园很美,树叶飒飒,我听见莫迪利亚尼在说:

    “除非你知道你活着,否则你不算活着。”

    普鲁斯特

    他睡着,醒来,又睡着,慢慢潜入梦幻世界,最终做到在时间和空间中旅行。

    这又是一个不可逾越的大师。倘若他还活着,我怎么可能战战兢兢来到他家门口?如今我不请自来,在墓园逡巡徘徊。

    日光下的影子投射在石碑中间,夹杂着青草的气息。

    “一个人睡觉时,把一个个小时如绕线般绕在自己周围,把各个年份和各种事件排列得如年轮般井井有条。”

    我并不是在梦境中,我把时间拆分,缠绕,排列,组合。我寻找着意识流大师普鲁斯特的墓碑,想安享碑前一个人的独处时光。就像他在贡布雷周围散步一样,有丁香的芬芳,有栽着旱金莲的小径,看不见的鸟儿不知在哪棵树上蹦跶,用悠长的音符来勘察周围的寂静——时间被凝滞了,天空变得凝固了。

    《追忆似水年华》,厚厚的七大卷,最后两章是 《失而复得的时间》。时间有没有回到我们身边呢?普鲁斯特写到最后临死前,像个孩子似的,开心地对他管家说: “我在夜里写下了 ‘完 (fin)’这个字,我现在可以死了。我的作品会发表。我不至于赔上性命,白写一场。”

    时间令人眩晕。我们不管做什么,对时间都毫无办法。这是一本有关时间的哲学小说。

    我们无意识地回忆曾经,在过往的河流里穿梭,现在是什么?未来又是什么——遥不可知。我们怔怔对着某样东西发呆,因为心底被什么触动,以致哭泣,失去又复活的感觉萦绕心头。

    小说中的主人公也屡屡在迷宫般时间里走失,他们时而失魂落魄,百无聊赖,身份游移不定,时而昂扬起斗志,觉得一切仍在眼前,永恒之美就呈现在当下——你能缕析清楚所有的所有吗?

    我曾尝试模仿着普鲁斯特,尝一口浸在茶水里玛德兰娜蛋糕的滋味,走在高低不平的铺路路上,被石子绊了一下,似曾相识的神奇感重袭心头。时光在重现,生死交错轮回着。

    85墓区。很幸运,不像找莫迪利亚尼那般辛苦,很快我来到了普鲁斯特墓碑前。它就在小径一侧,黑色的大理石肃穆庄重,台面上有一捧鲜花和一坛罐子。侧面刻有字样:

    Marcel Proust(1871-1922)

    普鲁斯特一生的时间有51年,比莫迪利亚尼多了15年。但他后十年基本上是在黄铜制的小床上度过。无尽的回忆让他用生命完成了皇皇巨著。他让叙述者玩弄时间,藐视时间的规律,使小说显得有点  “混乱”,然而作家却是把写作当成针线活一样精心设计。

    我捡起路边的一簇七叶树花枝,放在墓碑上,以表我的敬意。我似乎瞧见了他沉睡的面容:瘦削,脸色苍白,浓密的胡须好像奶酪,眼睛是深茶褐色。他没有说话。睡着的人不会说话。他又好像在说,来自东方的中国女人啊——他欲言又止。他的  “花季少女”阿尔贝蒂娜在他的记忆中反反复复出现,她是他所爱,但又注定只能是  “女囚”和  “逃跑的女人”。

    唉,事实的真相啊,我们永远无法辨清。

    普鲁斯特醒来,收敛了他忧郁目光,继续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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