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5月03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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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百家

最为广泛的阅读如何消解了作者自身在文学史上的存在

———从近期“小王子三部曲”引发的争议说起


    袁筱一

    直至最近“读客”的“小王子三部曲”招来所谓“营销无底线”的指责之前,我觉得小王子真的还算是生活在没有硝烟的和平世界里,虽然他的缔造者圣-埃克苏佩里是因为战争消失的。

    长期以来,我好像对 《小王子》 总是不太敏感。大约是初次阅读就造成了心理阴影的缘故:我至今仍然能够回忆起第一眼看到的,圣-埃克苏佩里画的那条蟒蛇,我毫无疑义地确定这是一顶帽子。

    关着肚皮的蟒蛇就好像是一道考题,考验一个人是不是心里还保留着童真———而在少年时代就做了这道考题的我,应该是沮丧地想过,看来自己过早地跨入了成人的行列,属于圣-埃克苏佩里鄙视的人群。

    不知道此后数度拒绝再译 《小王子》是不是多少有些“力脱斯特”的成分。当然,我为自己找的理由是已经几百个版本了,若为出版的缘故,绝不至于再译。但是身边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译了,我也为他们 (尤其是她们) 感到欣喜,因为我相信他们是为自己译的,或者是为了孩子。总之是为了一个简单的,不掺杂任何不纯粹的心愿,就像小王子在驯服了狐狸之后,终于明白,他的玫瑰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因为只有他用心体验过“她的哀怨”,“甚至是她的沉默”。世界上并不少一个 《小王子》 的中文版,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可能是会少一个属于自己的 《小王子》 版本。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小王子》固然版本众多,但在我的印象里还相对平静,并不像某些作品那样,为了谁译得更好会吵得不可开交。直至最近读客的 《小王子》 三部曲招来所谓“营销无底线”的指责之前,我觉得小王子真的还算是生活在没有硝烟的和平世界里,虽然他的缔造者圣-埃克苏佩里是因为战争消失的。

    

    将作者削减成他的一部作品,倒不见得是圣-埃克苏佩里独享的境遇:同在20世纪,杜拉斯基本上可以等同于 《情人》,昆德拉也基本上可以等同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读客”的“小王子三部曲”除了《小王子》 之外,还加入了 《风沙星辰》和 《夜间飞行》,有一个底线倒是还没有破,那就是都为圣-埃克苏佩里所作。说来也很有意思,大家提到 《小王子》,都不约而同地要说,它在世界上受欢迎的程度仅次于 《圣经》 (也有说在世界最畅销的书单上名列第五位),被译成300多种语言———更不要说一种语言还可以有几百个版本———可是,除了 《小王子》 呢?

    将作者削减成他的一部作品,倒不见得是圣-埃克苏佩里独享的境遇:同在二十世纪,杜拉斯基本上可以等同于《情人》,昆德拉也基本上可以等同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不过圣-埃克苏佩里似乎更加特别一些。我一向觉得,他和差不多同时代的塞利纳正好是两个极端:一个似乎要永远被法国的文学史关在门外,但又是文学史和评论家们舍不得放过的话题;而另一个的作品老少咸宜,所以早就进了文学的“先贤祠”,可文学史和评论家却不知道怎么来谈。就像怎么也找不到出事飞机的残骸和能够证明他死亡的物件,于是不能真的把他的身体迎进先贤祠,只能在先贤祠里办办他的展览一样。至少在我接触过的文学史中,圣-埃克苏佩里的名字理所当然会出现,但绝对不会占到太重要的位置。贡巴尼翁在他的 《二十世纪文学史》 里也只是将他作为马尔罗的映照,不仅只有两三行涉及———对 《小王子》只字未提———圣-埃克苏佩里本人,而且毫不留情地指出他那些叙述飞行员的小说并没有“翻新小说的形式”。

    无独有偶,前些天法国作家,同时也做文学理论的菲利普·福雷斯特访问中国巡回演讲,有一讲是关于圣-埃克苏佩里的,也是谈到这位著名的飞行员作家面临的悖论:被最为广泛的阅读消解了自身在文学史上的存在。他谈到2009年,法国最著名的文学杂志之一 《新法兰西杂志》 庆贺百岁之时出过一期特刊,邀请二十多位年轻作家选择一位年长于自己的,曾经为杂志撰文的著名作家,撰文向他们表达敬意。令他感到惊讶的是,没有人选择圣-埃克苏佩里;而另一些,例如普鲁斯特,例如纪德,则是众人争抢的对象。福雷斯特自告奋勇捡了个漏,但是他还说到另一个未经考证的轶事,可能更为有趣:据说复杂至极的海德格尔说过,圣-埃克苏佩里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

    如果圣-埃克苏佩里还活着,想必对“三部曲”之类是不敢苟同的。因为“三部曲”的价值判断,属于小王子遇到的第四颗行星

    实际上,如果“读客”真的想要营销圣-埃克苏佩里,海德格尔的这句无从考证的评价倒是远比三部曲之说有用得多。如果这则轶事是真的,相信吸引海德格尔的,绝对不是 《小王子》 中关于人类命运的思考,而恰恰是他呈现人类命运思考的方式,那种把肚子里吞了一头大象的蟒蛇画成一顶土帽子的方式。仔细想想,即使不是花上一辈子,也决计需要花上一些时间,才能够明白,为什么见到了“我”用来敷衍草草画就的箱子,小王子会笑逐颜开,认为这就是自己要的绵羊:那是对尚未受到制约的人类的想象力的致敬,那也是对尚未受到污染的话语的致敬。我们普通人等,比起圣-埃克苏佩里,距离自己的童年要远很多,在回去的路上也需要绕太多的弯路。

    那么悖论呢?“读客”后来的辩护词里说起过,他们自以为有功德的,是借“三部曲”这个噱头向中国读者澄清,《小王子》 并不是一本给孩子读的童书。这话用来辩护有些牵强,但也道出了一个道理:一旦我们跨越了童年,进入成人世界,大约很难明白极简的美。比起 《夜间飞行》 或是 《人类的大地》,《小王子》在世界范围内广受欢迎,是因为它为极简之美找到了合适的形式。而同样存于圣-埃克苏佩里其他作品里的极简之美,恐怕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偏偏《小王子》又是一部无法让文学史谈论的作品。就好像最近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一篇关于“微信之父”张小龙的文章。文章里,老板马化腾要张小龙小心“摇一摇”功能被人抄袭了去,张小龙回复说:这个功能“已经做到最简化,极简是无法被超越的。”———无法超越、无法谈论,甚至无法模仿,这是一切极简之美的命运,当然便也是 《小王子》 的命运。

    最后可以说说那个“三部曲”了。相信“读客”的营销也心知肚明,“三部曲”并不存在。倘若这个“三部曲”成立,那几乎圣-埃克苏佩里的所有作品都能够构成“ⅹ部曲”,因为与其他作家不太一样的是,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要在文学上不断超越自我之类的事情。他的写作全都围绕着他作为飞行员的经历:在那个时代,有谁能够比飞行员更加懂得极限、危险、自由与诱惑? 而在所有的飞行员中,又有谁能够像圣-埃克苏佩里一样,凭着一腔在动荡时代的责任感和道德感,凭着要找回被成人世界摧毁的童年的执念,从飞行的传奇里衍生出了文字的传奇呢? 我喜欢他另一则也是不无悖论的轶事:据说他当年报考海军军官学院未被录取,就是毁在他的文学科目上! 于是他注册去读了建筑…… 《小王子》 中开了肚子关了肚子的蟒蛇都没有人欣赏的桥段也不是空穴来风。因而我的理解与“读客”正相反,如果他还活着,想必对“三部曲”之类是不敢苟同的。因为“三部曲”的价值判断,属于小王子遇到的第四颗行星。

    (作者为翻译家、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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