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志波
尚义桥为蒋性中捐资修建,递经修缮,至今仍架于闵行区吴泾镇樱桃河上,被列为闵行区文物保护单位。由于史料缺乏,蒋性中生平行实一直语焉不详,而尚义桥的修建时间、修建缘由,亦说法不一。
蒋性中,字用和,号检庵,明代松江府上海县塘湾乡人,官至江西布政司右参议。尚义桥为蒋性中捐资修建,递经修缮,至今仍架于闵行区吴泾镇樱桃河上,被列为闵行区文物保护单位。由于史料缺乏,蒋性中生平行实一直语焉不详,而尚义桥的修建时间、修建缘由,亦说法不一。《(正德)松江府志》载:“蒋性中……宣德丁未第进士,以疾告归。有司举故事,为立表于门。时罂窦湖病涉久,性中曰:‘荣吾家,曷若以利吾乡乎?’即移所费为石梁于湖上,往来便之。”(卷三十二)官府想循先例立表表彰,但蒋性中更愿意便利民众,所以移其所费修桥。蒋是宣德二年(1427)进士,据此尚义桥当建于宣德年间。但何三畏《云间志略》则记载了另一版本的故事:
时因北狩,边饷责之,江南如燃眉之急。文襄(周忱)以吾松府县粮厅怠缓,怒而械之于堂。守令惶,俱不知所出,计非公(蒋性中)无能缓颊者,乃匆遽拥公至门。文襄延礼,公问械者为谁?曰:“若辈征粮无状,故系之耳。”公瞿然引避曰:“某乡里不能急趋王事,负罪良多,奈何逮府县衙官乎?”遂欲免冠肉袒谢。文襄立释系者,而从容请教于公。公曰:“请以贮库无名钱,如额借挽去,而徐征补之,何如?”文襄竟从公议。有司敬公甚,谋为治第。材既具矣,而公不许。又谋为公建坊,公亦不许,曰:“与其建坊以荣吾门,不若建桥以便吾里。”遂建石桥于莺窦湖之西,至今存焉。行者不苦病涉,人皆德公而思之。(卷七《蒋少参检庵公传》)
因为蒋性中为府县出谋划策,智释苛征,所以府县感激而为之治第建坊,蒋性中皆不允许,最后修筑了尚义桥。“北狩”指正统十四年(1449)六月,明英宗朱祁镇被宦官王振所怂恿,北征瓦剌,在土木堡被俘,史称“己巳之变”。九月朱祁镇之弟朱祁钰在北京登基,改元景泰。周忱(1381—1453),字恂如,号双崖,谥号文襄。宣德五年(1430)起授工部右侍郎,奉命巡抚江南,总督税粮。若周忱因英宗“北狩”而江南督粮,则尚义桥最早修建于正统末景泰初,与《松江府志》所言宣德初相差近三十年。孰是孰非,一时因文献不足征而难以断定。
今上海图书馆将馆藏家谱陆续公诸网上,其中清道光间钞本《南汇蒋氏族谱》引起了笔者注意。是书为蒋性中后人所编,虽非完本且卷次混乱,但仍可勾勒出李清《明故朝列大夫江西布政司右参议晋阶中宪大夫蒋公墓碑》(以下简称《墓碑》)、张师绎《蒋参议公传》、蒋柱《蒋氏世传》、冯时可《参议公传》、何三畏《蒋少参检庵公传》等明人为蒋性中所作碑传,其生平行实大致清楚。蒋性中生于洪武二十九年(1396)正月初七,永乐十八年(1420)以《诗经》举乡荐第九名,宣德二年登马愉榜进士,三甲十五名。中进士后即以疾乞归,在家侍母十年。正统三年(1438)进为兵科给事中,次年迎母至京师,作“勤织堂”以奉养。正统十二年母殁,丁忧归乡三载。景泰元年(1450)由叶盛举荐升兵科左给事中,次年升江西右参议给事中,景泰三年致仕。晚年悠游林下,曾合高年有行谊者八人为“莺湖九老会”,卒于成化十八年(1482)十二月二十六日,享年八十七岁。
对于尚义桥的修建时间及缘由,《族谱》中所收传记虽亦互相抵牾,但细加考察,仍可厘清。其中除何三畏《蒋少参检庵公传》外,其余均云是蒋性中举进士后修建,如张师绎《蒋参议公传》:“宣德丁未成进士,移疾予宁。有司修古事,公曰:‘与表吾门,曷若利吾乡乎?民之病涉也久,夫其闵闵焉,与汨俱没也,吾心隐之。又不敢重烦官府,请缗钱为利济计。’即斥所鐻金,建石梁,往来称便。”蒋性中七世孙蒋柱所编《世传》云:“(蒋性中)登宣德丁未榜进士,有司遵故事,为立表于门。时邢窦湖病涉,公曰:‘荣我家,孰若利我乡乎?’遂移坊帑,建石梁于湖,名曰‘尚义’,往来便之。”故尚义桥建于宣德间更为可信。
蒋性中举进士后修筑尚义桥,本与周忱无关,二人是如何联系上的呢?李清《墓碑》载:“已而乞假归省,适周文襄公忱巡抚江南,优礼朝士,而公杜门却扫,未尝以私干人。……有司援例为立绰楔于门,公以舍东有罂窦湖,民方病涉,乃曰:‘荣吾家,孰若利我乡?’遂移其费,代石桥其上。人多名为‘尚义’焉。”李清字希宪,上海人。景泰五年进士,自云:“清生也晚,立下风而追余光有年。”可知蒋性中晚年曾与之交游。《墓碑》言及周忱巡抚江南时“优礼朝士”,蒋性中即是其中之一,其后又言修尚义桥之事,何三畏或是受此影响而产生误解。但《墓碑》中修筑尚义桥是蒋性中“乞假归省”——即官员回家探望父母期间,蒋性中父亲早亡,母亲在正统十二年去世,所以“归省”时间不可能是正统十四年之后。值得注意的是,《墓碑》此后又记载蒋性中在京任职时助亡友安葬、在江西任参议时均赋税之事,可知其并非按时间线索叙事。
《墓碑》中仅言周忱巡抚江南时优礼蒋性中而已,并不言征粮之事。周忱征粮与尚义桥又是如何联系上的呢?张师绎《蒋参议公传》载:
周文襄忱之抚江南也,边输急,不办,械吴松督粮府县厅于堂。太守以下,皇惧不知所出。度文襄素严重公,非公莫能缓颊,拥公于门,以名通。文襄延之入。问:“械者何人?”以征粮无状对。公瞿然欲引避:“某乡里不能急王事,实开罪左右。奈何以子弟故波及上官。彼楚囚,我晏然衣冠耶?”固欲免冠肉袒。文襄立解之,且谢过。公曰:“公为一方司命,比闻多毙无辜杖下,未之尽信也。今日见缚府县令如孤雏腐鼠,当君侯时,某何敢言。虽然,非所望于以德服人也。”文襄曰:“中原不幸,天子困于腥羶。日需粮动若干万,忱妻子为质,为国家勤东南半壁赋给西北军兴,何敢坐视?”公曰:“边隅多警,臣子枕戈,但此两人非能出诸囊橐,今计所亏粮几万石,而库贮无名金钱略称是。莫若移之输挽,徐责其征还。”计甚便而不费,文襄称善。于是府县德公者,谋为治第。材庀具,而公不许,终其身茅屋一座。
此事与何三畏所叙基本一致,但蒋性中不许治第后,并未移帑建桥,只是“终其身茅屋一座”。由此可见,何三畏《蒋少参检庵公传》是参考了李清《墓碑》与张师绎《蒋参议公传》而成,但因阅读不细,或故意发挥,将周忱征粮与尚义桥修建变成因果关系,把尚义桥修建时间推迟了近三十年。
蒋性中修筑尚义桥故事的演变,亦或与其交游周忱、弹劾王振的经历有关。蒋性中举进士后归家十年间,正是周忱巡抚江南之时,两人交游颇多。蒋性中出仕后,周忱还为其作《勤织堂》《乐耕堂》等诗(见《双崖诗集》卷四)。《蒋少参检庵公传》将《墓碑》中周忱“优礼朝士”一句,发挥成两个有趣的小故事:“时周文襄公节钺至松,倾慕特甚。一日入乡谒公,当公躬耕时,手足胼胝,面目亦既黧黑矣。从人疑其为田中叟也,而问之曰:‘蒋给事中在何所第?’应曰:‘在前村。’语之迂道往,而公竟从近抵家,肃衣冠出迎。从人指公而笑曰:‘此非田中叟耶?’”蒋性中在家躬耕劳作,与农无异,以至于周忱的随从将其误为农夫而问路。蒋性中为其指了一条远路,自己却从近路回家,整肃衣冠迎接。其二是是饮食节俭:“公留文襄饭,设不过五品。有菜一碟,文襄食而甘之,问何菜,公曰:‘此金花菜也。’比回郡,时食次欲索金花菜,吏辈漫无以应。问之公侍者,而知其为草头耳。”蒋性中以当地常见的野菜“草头”招待巡抚,怕其视为贱物而以别名“金花菜”诳之。以上二事,足见蒋性中勤劳简朴,亦知其有狡黠风趣的一面。草头今已是长三角春季常见菜品,《蒋少参检庵公传》或是草头最早的历史记载。
正统二年至十三年,蒋性中在北京兵部任职,此时主持政事的馆阁重臣杨荣、杨士奇、杨溥(史称“三杨”)相继辞世,王振逐渐开始专权。《蒋参议公传》载:“阉振怙权,一日,邀公至一门,门南向甚丽,公自东迤逦西行,见都御史陈镒、王文长跪,俯首北向。公稍步,徐微闻二人连诺。东趋,公问:‘上在耶?’二人曰:‘王太监也。’公直入,问何公务,乃索辽东地图耳。图故成祖朝所画,久藏兵科,图籍填委其上,检数日始得。因具疏劾振恃宠作威福,不报。”此事在王锜《寓圃杂记》、李默《孤树裒谈》、陈建《皇明通纪法传全録》、黄光升《昭代典则》、徐昌治《昭代芳摹》、徐学聚《国朝典汇》、严从简《殊域周咨録》、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等均有记载,作为王振专权跋扈之证据。“己巳之变”是明代历史的重要转折点,周忱、王振均是明史上的重要人物,蒋性中虽是进士出身,但官位不显,与周、王不可同日而语。上述传记中所载蒋性中与周忱、王振交往之具体细节,《墓碑》不载,恐多是野史稗言,以此来凸显传主的重要性。何三畏进一步将修筑尚义桥与重要历史人物、重大历史事件联系了起来,使故事更具有传奇色彩。
由此可知,蒋性中修建尚义桥应在是宣德间,即中进士不久后归乡侍母期间。官府循例为立表于门,或是为其中进士而表彰,是年松江府参加会试的人甚多,但只有蒋性中一人中进士;或因其至孝而表彰,因父亲早丧,蒋性中又是独子,故不忍远离,托疾乞归躬耕养母。何三畏所作《蒋少参检庵公传》对前人所作传记拼凑并加以小说家言,造成了对尚义桥修建时间及缘由的误解。明初蒋性中之父蒋荣,自浦南十六保徙浦北二十一保,定居于莺窦湖边,尚义桥即建于莺窦湖上,因此又名“莺窦湖桥”,莺窦湖,亦作邢窦河(相传旧有邢、窦二姓居此,故名)罂脰湖、罂窦湖、莺湖、莺脰湖、鹦窦河、莺脰河等名,据《(正德)松江府志》记载:“莺窦湖,《续志》云已废。按顾彧志,在上海西南五十五里,周五里,……今已淤塞,讹为樱桃汇。”当即今天贯穿于华东师范大学闵行校区的樱桃河。尚义桥在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由裔孙蒋光绅募修,清道光二十四年(1843)裔孙蒋椿重修,建国后又有修缮。附近的“尚义路”,亦是由尚义桥而得名。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