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融
我从少小就怀有壮游之志,但限于家庭的经济条件,足迹所涉,不过江浙有限的几个地方。直到1982年考入浙江美院研究生班,两年的学习期间,每年都有足够的考察经费;1986年后又参加了王朝闻先生主编的 《中国美术史》 的编撰,获得了更坚实的经费保障。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每到暑假必有一个多月的外出,挟 《中国地图》 一册,孤身一人,几乎跑遍了先前所“卧游”过的神州景观。
我的行旅,志在考察人文景观的历史,而与山西的关系最为密切。这一方面缘于山西的地理环境,使历代的人文景观得到了最好的保存;另一方面,更因为中国历史上最精彩纷呈、跌宕起伏的人文事件,尤其是“春秋”的轰轰烈烈、荡气回肠,大多是演义在三晋这方舞台上的。为此,我还结交了 《太原日报》 的一批朋友,并长期为他们的副刊写稿,少年意气,文酒相交,极慷慨磊落,仿佛穿越到了热血的“春秋”时代。
大约是三十年前,那一次山西之行的目的地是绵山。到太原与朋友相聚后,第二天便驱车直奔介休,追寻介子推的故事去了。入山,杂木繁茂,溪流屈曲,一洗山下的风尘仆仆、灰头汗脸。如果不是森郁的古柏成林,标举着三晋的雄风霸气,真使人宛如置身江南清秀,虽酷暑而不觉执热。山中有“李姑崖”,传为李世民妹妹的修道处;山巅有“云峰寺”,一坪如砥,峭壁下另有“抱腹岩”、“佛掌痕”。而介子推的遗迹,虽曾在此山中,却踪迹无处寻了。
山上没有一个游人,寺庙也冷落得很,只有我们二三子。薄暮时分,居高临风,四望空阔,在漠漠烟色中凭吊介子推淡泊名利的高风亮节,眼前渐渐浮现出“刀枪剑戟摆得齐,五色旌旗空中起,人马纷纷绕树迷”的喧嚣,幻化在夕阳的残照下,飞腾起熊熊似火! 不由我引吭高唱了一曲马连良先生的 《焚绵山》:“春草青青隐翠溪……莫不是来访我介子推? 任你搜来任你洗,稳坐绵山永不离!”
世人有热衷并追逐名利的,也有淡泊并逃避名利的;有为追逐名利而死的,却几乎没有为逃避名利而殉的。严子陵“天下有大有为之君,则必有不召之臣”,便足以留下“万世仰高风”的“山高水长”;为逃避名利而付出生命的代价,介子推算得上是千古一人! 但“四海同寒食”,后人景仰介子推,只是因为他“士甘焚死不公侯,满眼蓬蒿共一丘”(黄山谷) 的鄙弃功名利禄吗? 近年重读 《春秋》,忆想绵山旧游,对介子推的“高风亮节”又有了新的认识,而颇感千百年来我们对他约定成俗的评价,还是不无误解的。
“王迹息而诗亡,诗亡而春秋作”,这是 《孟子》 说的。什么是“王迹”呢? 就是周公制定礼乐统治下的西周三百年历史。除立国之初的管蔡之乱、中间的厉王之昏,几乎天下无事。相比于东周以来,重大的事件几乎年年有、月月有、天天有,西周也许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平淡乏味的一个时代。或言,这是因为文献记载的缺失所致。但此前的文献记载更为缺失,不也有牧野之战、大禹治水、黄帝战蚩尤、共工触不周的惊天动地吗? 而正是这个平淡乏味的时代,却被孔子视作“郁郁乎文”的理想社会,各阶层人等正常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皆得以安居乐业于风、雅、颂。这就是“诗”。《诗经》 三百篇,一言以蔽曰“思无邪”;《孟子》 十四卷,自强不息在“行无事”。“思无邪”则各安本分,“行无事”则各尽本职。那不是教人不要有上进心? 不是埋没了人才吗? 不是的。因为社会的分工中,“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忧而不忧稼穑,农夫以稼穑为忧而不忧皋陶”,每一个人只要安分尽职,不需要怀才不遇的抱怨,也不需要毛遂自荐的钻营,自有相关的职能部门以发现人才、考察人才、擢用人才为自己的本分本职。“诗亡”,并不是说采诗的制度消亡了,采诗的制度一直到“春秋”还保存着;而是指“思无邪”、“行无事”的风俗消亡了,由一部分人并带动许多人,都有了不安分的想法,并付诸不安分的行动,天下从此便纷扰多事了,风起云涌,惊心动魄。折腾的事端虽各有不同,“思有邪”、“行生事”的性质则一。而孔子删 《春秋》的目的,正在于“懼乱臣贼子”的邪思生事,庶使天下复归于无邪无事、安分尽职的礼乐初心。
《春秋》 的微言大义,《公羊》概括为“大一统,攘夷狄”;《孟子》则说“诛乱臣贼子,治邪说暴行”。后来,常州学派的钱名山先生发挥为“大一统,重人伦,警僭窃,正名分,诛弑逆,外夷狄”(《名山六集·左传论》)。“大一统”所以“尊王室”,“重人伦,警僭窃”所以“思无邪”,“正名分,诛弑逆”所以“行无事”,然后可以“内中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天下归心,变非常为正常。
但我们读 《春秋》 尤其是 《左传》,既愤慨于乱臣贼子的倒行逆施,又感动于忠臣烈士的成仁取义。那么,为什么孔子、公羊、孟子们包括名山先生删、释 《春秋》,只重诛乱贼而不言褒忠义呢? 因为,在他们看来,“春秋无义战”,根子便在“思有邪”、“行生事”,包括后世所认可的忠臣烈士,事实上也并非“思无邪”、“行无事”意义上的理想人物。如专诸刺王僚,站在姬光的立场上,专诸固然称得上是一位义士。但姬光之于王僚,实非以正义易不义,而是以不义易不义。这一点,即使当事人之一的季札也是看得很清楚的。
只是,孔子删 《春秋》 而真使“乱臣贼子惧”的实在少之又少,不惧而变本加厉者则前仆后继。于是,大约从董仲舒的 《春秋繁露》 开始,《春秋》 义例,便以诛乱贼、治邪暴与褒忠义、奖贤良并重了,遂使“懼乱臣贼子”演义为“见善足以戒恶,见恶足以思贤”。但这样一来,也就遮蔽了安分尽职的 《春秋》 本义。
介子推,正是 《春秋》 所褒奖并受到后世敬重的人物之一。他与狐偃、先轸等追随重耳,颠沛流离,历尽艰辛,终于复国。在这期间,包括晋文公后来成就了霸业,介子推的事迹并称不上特别的忠臣烈士,而狐偃等更不是什么“乱臣贼子”。那为什么 《左传》 要褒介子推而贬狐偃等呢? 难道真的仅止于对淡泊名利和热衷名利的褒贬吗? 显然,《春秋》 大义绝不可能是如此的简单,因为它所褒奖的人物中,有不少便是以艰难困苦地成就功名著称的。
原来,追随重耳助其复国,在介子推仅视作自己的本分、本职,“如吃饭睡觉,当然如此”(钱名山先生语);而在狐偃等,则一个个胸怀图谋、行有目的,视作霸业的博弈。所以,侥幸成功之后,介子推视作“天之功”而“不言禄”,狐偃等则视作“己之力”而争功名;且晋文所赏,在彼而遗此。这就使他“且出怨言”。所怨者,当不在自己的“禄弗及”,也不在狐偃等的得享高官厚禄,而在“思无邪”、“行无事”的风俗沦丧,而“思有邪”、“行生事”的风气大炽,“上下相蒙,难与处矣”。介子推的悲剧,不正是“王迹息而诗亡”的一个具体例证吗?
一个平凡的人物,坚守着一颗平凡的日常之心同时也是礼乐之心,在“春秋作而霸业兴”的背景下,就这样引发了一场风风火火的历史大事件,并因此产生了中华民族一个重要民俗节日,与后来屈原的端午节火烬水濯,并垂千秋。但屈原之死,高扬的是英雄主义的忠义精神,而介子推之死,伤逝的只是日常生活的无邪无事。所以,后世的人们过端午节,没有不怀想屈原的高风亮节的;而过寒食节、清明节,又有几人联想到介子推无邪无事、安分尽职的 《春秋》 大义呢?至于历代的诗人,多有借寒食节作怀才不遇感叹的,实在是离题愈远了。
近年,山西的朋友时有相邀,说是介休县正以“介子推就住在这里”为题,大力打造旅游胜地;今日的绵山,也远非三十年前的景象了。我却以种种原因,“树犹如此”,无暇再作旧地重游,乃以小诗一首为寄:寒食春秋忆旧游,风云龙虎斗恩仇;心无邪思行无事,天下归仁乐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