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如果我们认同“改编”也是一种阅读与理解的方式,那么舞台剧《繁花》以自己的诠释提点并放大了原著中所隐含的象征结构,并为这种结构创生了奇异的互文关系。王盘声的《碧落黄泉》就是个很有趣的例子。
《繁花》小说中,“碧落黄泉”出现两处。一是姝华说到“抄家”;二是大妹妹问银凤借唱机,因为银凤的丈夫是海员,家里有捡来的日本旧货,大妹妹要听《碧落黄泉》。小说里写:“70年代上海普通弄堂女子,听到王盘声,绝对痴迷。三个女人围拢台子,78转粗纹唱片,先一段‘志超读信’,声音轻,亮,荡气回肠,王盘声唱,志超志超,我来恭喜侬,玉茹的印象,侬阿忘忘忘记。我跟侬一道求学么,书来读,长守一只么课堂里,感谢侬常来嗳嗳嗳嗳,指教我,志超侬对我最知已。志超啊啊啊啊,我唯一希望……”说明《碧落黄泉》在“上海普通弄堂女子”心中的魅力。小说中“王盘声”出现的次数更多。提到“唱片里的王盘声,一贴老膏药,一杯酸梅汤,让女人腹中一热,心头一凉”,但是同时代同阶层的年轻男性就不一定领情,“小毛说,王盘声,唱得像死人一样。嗯嗯嗯,一副死腔。大家不响。”
到了舞台剧中,上述细节都被纳入改编,还添了一笔,银凤丈夫海德听说银凤与小毛的婚外情之后,早就开始着手处理。小毛刚巧来找银凤。小说里形容,“海德对小毛,照样是笑眯眯”。舞台上则添上“不会真的是来听王盘声吧。”这就有一点讽刺,小毛明明不喜欢听这样谈情说爱的唱片。
《碧落黄泉》是个老戏,故事说的是三十年代大学生的爱情悲剧。用现在的眼光看,其实是个非常简单的故事。汪志超和李玉茹,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待业在家,又因为异地恋通讯不便,家中各有状况。最后志超在父亲的威逼下娶了条件更好的女同学为妻。玉茹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郁郁而病,志超到医院探望,玉茹已奄奄一息。一〇八句的“志超读信”是《碧落黄泉》全剧高潮,王派唱腔舒展流畅,悲怆动人,后与《黄浦怒潮》中的《写遗书》成为了王派代表作。
完整出现在《繁花》中的“志超读信”,悠悠扬扬又带着苦涩的启迪,成为颇具冲突意味的风俗象征。编剧将之提炼并放大,似乎是意识到了“读信”这个姿仪所创建的互文。“碧落黄泉”两处意象虽然在三十万字的小说中宛如沧海一粟,但在舞台剧的搬演中却成为了重要的象征性结构,赋予了抒情的美学意义。
从捡来的异国唱机(物质)到播放出禁忌的音律,禁忌的故事其实又是个悲惨的爱情故事。小毛与银凤的孽缘到底算是情欲还是情义,小说里其实是很模糊的,他们从偷听唱片的时候似乎就注定了危险的终结,“有情”因纷争而隐,实际上是人欲与人欲的互噬。
“读信”的隐喻又被裁剪到了沪生与姝华的恋爱悲剧中,可见编剧的巧思。沪生是在邮局的火车上,看到别人偷拆信件时想到姝华的最后一封信,这和小说的结构就不一样了。《碧落黄泉》里玉茹的信里是给爱人结婚道喜,《繁花》 中姝华的信是跟初恋情人道别。姝华说,“我们相隔千里,见解并不相同。我觉得,我们不需要再联系了。我现在明白,人是独立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是无法相通的。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读信是读心声,信的文体模式是“一对一”,和恋爱形态同构。它是私人性的,但在舞台上却成为了大家听得到的,众目睽睽之下的偷窥。
值得注意的是,舞台剧《繁花》是用上海话演的,评弹《繁花》开场,高博文说“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说的也不是苏州话,而是上海话。这也为“碧落黄泉”进入舞台剧《繁花》,成为一种风俗象征的美学姿态提供了便利。“小说文本”实际上可以通过某种带有偏见的诠释,探索出更为多样化的再创作。戏剧舞台则更加放大了“选择什么成为冲突地带”的敏锐度和审美定锚。《繁花》也许是一个有趣的改编范例。(作者为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