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3月28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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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那个测不准的时刻永远让我们着迷(外一篇)


    宋明炜

    最近二十年的中国科幻,从曾经是一支不为人知的寂寞伏兵 (飞氘的比喻),变成席卷全球、领跑整个科幻界的新浪潮。即便把中国科幻放在过去百年的历史中来看,二十一世纪的科幻盛世也是前所未有的。

    科幻最让人激动人心的,也许还是来自它诞生于大航海时代与大革命时代的双重语境。科幻是背井离乡、漂泊无定的文类。面对未知,那个测不准的时刻永远让我们着迷。

    科幻之心,除了测不准的量子态,也可以是诗。

    差不多一年以前,我在意大利University of Bologna (所有意大利人心目中的Alma Mater) 的历史与文化研究中心做短期访问学者。每天走过那些古老的街道,红色的墙连着红色的门,高高低低的塔楼,幽静的修道院,像宫殿一样的图书馆,沸腾的大学广场,安静的咖啡馆,古旧的书店,一个连着一个,我不敢触摸那些几世纪前的巨大的书册,在墙上我看到文艺复兴的意大利,古老欧洲的地图,大航海时代的世界。我认出Umberto Eco 的名字,曾在 Alma Mater执教几十年的哲学家与小说家。我的东道主Claudia Pozzana,住在威尼斯的诗人,翻译家,历史学家,欧洲最古老大学的汉学教席执掌人,告诉我,她的丈夫Alessandro Russo,也是诗人和历史学家,在Eco去世前和老先生是一起打球的朋友。我们坐在阳光下的露天饭馆,中午时分,我像做梦一样,初春的风吹过,她告诉我Eco的逸闻趣事。

    对于 中 国读者来说,Eco,Calvino,Moravia,Pirandello代表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的高峰。这四位作家都写作过幻想和科幻作品。在Bologna,我遇到年轻的意大利作家 Jadel Andreetto,他写诗,写歌词,写剧本,写科幻小说。我从Jadel那儿开始了解意大利科幻小说史,这是一个曾经充满了反法西斯精神和左翼想象的文类。Calvino两部科幻名著Cosmicomics和tzero都诞生于风暴一般的六十年代,虽然其中的宇宙看似远离时代风云,充满谐趣与幽默。

    不久之后,在Helsinki,我认识了意大利科幻小说的领军人物,了不起的Francesco Verso先生。我们第一次见面,还没到三分钟,他就告诉了我,他是Bologna人,让我顿时有了“他乡遇故知”的奇异感受。善良而热情的Francesco,还告诉我他正推动中国科幻小说进入意大利读者视野,他与非常年轻的意大利汉学家,另一位美丽的 Bologna人,Chiara Cigarini女士,编辑翻译了这本Sinosphere。令我万分感动的是,这一卷竟然已经是翻译到意大利语的第三本中国科幻小说选集。

    最近二十年的中国科幻,从曾经是一支不为人知的寂寞伏兵 (飞氘的比喻),变成席卷全球、领跑整个科幻界的新浪潮。随着刘慈欣 《三体》 的英译本获得雨果奖 (他是七十多年历史上第一位获得雨果奖的非英语作家,而Calvino是此前唯一一位获得雨果奖提名的外语作家),在德语和西班牙语世界均又获得文学大奖,并陆续翻译到更多欧洲和亚洲语言,也随着一大批科幻作家各式各样的作品,被广泛翻译,中 国科幻变成国际现象(international sensation)。

    我们 (这个我们算是除了中国科幻作家与科幻迷之外的全体) 到2010年才了解这新世代的科幻,实在是我们自己的无知。中国科幻在1999年到2010年,已经走过辉煌的十年,其间已经诞生了自己的巨星 (比如三巨头:刘慈欣、韩松、王晋康),自己的星座 (科幻期刊、出版社、幻迷群体、嘉年华),自己的宇宙规律(科幻已经不关心主流文学在做什么),到2010年中国科幻毋庸置疑已经处在黄金时代。自2010年到2018年,又八年过去,中国科幻甚至有了自己的平行宇宙,多维世界。虽然科幻作家和科幻迷们有时借用英美科幻术语来命名自己,但多重形象是在短短时间内共同呈现的,并没有一个从古典工业时代到后现代的发展历程。星云闪烁,宇宙交响,创世与寂灭,都在共时发生中。当代的中国科幻既有太空歌剧,也有蒸汽朋克,有赛博乌托邦,也有荒潮里的幽暗,有不可阻挡的流行化趋势,也有在先锋位置上坚守的新浪潮。2014年 《三体》 英文版在美国出版,很快中国科幻新浪潮在全世界引起影响,这是一次超新星爆炸,照亮了整个文学世界。

    即便把中国科幻放在过去百年的历史中来看,二十一世纪的科幻盛世也是前所未有的。晚清最后十年科学小说与理想小说的流行,台湾人文科幻在七十到八十年代的异军突起,以及同时期大陆科幻在改革时代一度重新点燃理想主义的短暂复兴,似乎都在中国文学主潮之外。寂寞的伏兵首先在文学史意义上显出悲壮的色彩。但到了今天,寂寞的伏兵已经不再寂寞,也已经不再是伏兵,而是一跃成为流行文化中的新锐之时,科幻作家面临的问题与八年前,与十八年以前,乃至一百一十八年前可以没有什么不同? 最重要的依然是写出最好的科幻,但作为整个领域,科幻面临的问题终究不同了。科幻需要重新思考与现代文学传统之间的关系吗? 我们时代最好的科幻作家,往往谦虚地保持与文学家之间的身份距离,这体现着另一种对成规的拒绝,但与此同时,走在现代文学体制边缘上的科幻在创造什么样的新文学呢?无论在商业化的层面,还是在个人创造力的层面,这一轮科幻的太平盛世背后又有着多少惊涛骇浪呢? 任何形式的新浪潮都注定不会长久,但科幻作为一种探索未来无限可能的文学,希望它可以长久地存在于中国文学里。

    科幻作家们关注的问题,还有科幻与现实的关系,科幻与虚拟现实的关系,科幻与未来的关系,科幻的中国性的问题。在一个最大的意义上,科幻关注的不仅是个体的生活,而是我们整个的社会,整个的物种,整个的世界。美国著名的科幻作家Joseph Campbell戏称科幻文学比现实主义文学更大,因为它写的是宇宙中所有的时间与空间。当代的美国韩裔科幻理论家朱瑞瑛Seo -Young Chu认为,科幻是一种高密度的现实主义,因为所有的隐喻对科幻而言,都可能就是现实,在语言表现的层面,科幻中的幻想,比现实还要更真实。中国科幻的盛世,既是一个文类的成功故事,也是“现实一种”从不可见到被看见的过程,在量子力学测不准原则之下,这个瞬间难以捉摸,它是否在物质上是实存,它又如何创造意识? 我们如何去看,如何去幻想,如何去书写,也决定了我们自己世界有怎样的现实会被看见,或者会被改变。

    科幻最激动人心的,也许还是来自它诞生于大航海时代与大革命时代的双重语境。科幻是背井离乡、漂泊无定的文类,它也许从来不属于单一的民族与国家,在科幻的世界中,有着超越国家、超越制度的想象维度。不要说 《弗兰肯斯坦》 Frankenstein的作者Mary Shelley 是爱与光的孩子( Child of love and light,Percy Shelley的话),父母分别是无政府主义和女权主义的奠基人,相遇在动荡的法国大革命,这部小说的元素至少来自日内瓦人卢梭,日耳曼古老传说,英国浪漫主义文学,故事终点则在北冰洋上。这一个世代的中国科幻小说,刘慈欣笔下的流浪地球、时间移民、宇宙归零,以及我们在冥王星坐下来哭泣的时刻,都是这样的时刻,提醒我们,科幻有一个更大的世界。面对未知,那个测不准的时刻永远让我们着迷。

    《三体》 里写程心的不忍之心,不肯按下毁灭两个世界的按钮,没有这个人物,《三体》 不会这么大气。三体迷对于程心的态度不大友好,称之为圣母,不是褒义。程心的人物塑造方面或许有欠缺,但正是在一个零道德的宇宙中,程心作出了一个有道德的选择。刘慈欣的科幻世界有崇高的一面,外星人来了,毁灭你与你何干?但一个属于文学世界的心灵,让程心作出放弃打击的选择,也让程心最后选择文字,来书写,《三体》 的冷酷世界,变成 《地球往事》。这个题目翻译到英文Remembrance of the Earth’s Past,不可避免的让英文读者想到普鲁斯特。科幻之心,除了测不准的量子态,也可以是诗。

    本卷收录的五篇小说,各有精彩。宝树的 《留下她的记忆》 除了描绘令人惊奇的可以探寻逝者心灵的“记忆黑匣子”,也写出了由于记忆而引来的道德难题。

    韩松一如既往笔调冷峻的 《安检》中,美国自从“九一一”后,由于全民遭到安检,终于导致整个国家与外界隔绝,安检将一切的一切都置换了,人变成非人,物变成非物。与此同时,中国宣布为绝对安全区域,不需要安检。最后幸存的美国人,被中国人拯救。然而结局又生悬念,中国人的太空探测发现,整个宇宙都在安检……韩松的经典描述:“太神秘了”。

    范轶伦的 《不会说话的爱情》 充满乡愁,地球环境恶化后的未来,大气层分成三个不同的居住区域。生活在地面以上的人类,没有了国家。但味蕾注定了主人公想念故乡,想象中国,因此开始一段不可思议的爱情。

    王晋康的 《转生的巨人》,刚好也是我曾经主编的Renditions专号翻译成英文的中篇小说 (译者Carlos Rojas,2012),现在则作为我与 Theodore Huters 主 编 的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英文版中国科幻小说选的标题(2018)。这篇小说是王晋康用化名发表的,是讴歌生命、相信道德的老作家王晋康最具讽刺力度的小说。地产大亨用换脑术来将生命嫁接到新生婴儿身上,但贪欲导致无限增长,增长的速度达到失控,巨大的身体变成危险的力量。

    糖匪 (《不存在日报》 主编) 的小说 《看见鲸鱼座的人》,具有科幻小说罕见的精雕细琢的文学性与抒情色彩。这是一篇用情之作,女儿想念失去的父亲;这也是一个关于真实与虚幻难分难辨的故事,以为是幻想的,却那样真实。看见鲸鱼座的人,已泣不成声。

    希望意大利读者们喜欢这本选集。感谢 Francesco 的所有努力,感谢Chiara的精彩翻译。

    (本文为意大利语版中国科幻小说选集Sinosphere序)

    回到童年,回到未来

    记得我在很幼小的时候,妈妈常常带我去值夜班。妈妈是医生,那时候医生办公室有炉子,我就着炉子读书。读的是什么呢? 根据 《星球大战》 电影改编的小说。那也许是八十年代初,中国的电影院里还看不到《星球大战》。可是我已经读了小说,记得一开头描写的世界,两颗太阳照耀下的星球,天行者卢克,蕾雅公主求救的全息录影,神秘的绝地武士欧比万,我其实不记得那本小说里是怎样翻译这些名字的,但那样恢弘的印象,永远也不会忘。读完 《星球大战》,立即读续集 《帝国反击战》。天行者卢克遇到隐藏在密林中的绝地宗师约达长老。矮小动物一般的约达唠唠叨叨,卢克心猿意马,但终于在约达的指点下,开始理解何为原力,什么是心,什么是物。我读得如痴如醉。几年以后看到金庸 《笑傲江湖》里写风清扬传剑一幕,不禁怦然心动。卢克和令狐冲,这两个英雄人物,在我心目中将科幻和武侠两个文类沟通起来,他们都是理想青年,而约达和风清扬那样的世外隐者,智慧的导师,沉着的高手,人生难得一见,在小说里看到,更是让人心旷神怡。

    我描写的这个经验,为我同一代的许多人共享。了不起的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虽然年长我很多岁,也是差不多同一个时期,在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初时期,读到西方科幻经典,凡尔纳,威尔斯,克拉克,阿西莫夫。几乎所有的科幻作家都差不多先经历过一个科幻迷的阶段。迷恋,才会热爱,热爱,才会创作,而创作,会令人更加持久的迷恋,热爱。没有半途而废的科幻迷,也没有半途而废的科幻作家。

    记得韩松有一次讲话,一开头就把大家都逗笑了,他在几位青春小说家之后发言,说其余发言人都是青年,而科幻则是少儿文学。这是千真万确的。曾经有一个时期,中国科幻和科普读物是特别向少年儿童打开大门,通向知识大厦,通向世界想象。我记得小时候读过一些书,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一套书是当时从苏联翻译来的多卷本 《人是怎样成为巨人的》,是整整一部科学发展历史,还有一套是中日建交之后日本为中国小读者印行的《少年博物馆文库》。这些书是广义的科普读物,适合孩子看。日本 《少年博物馆文库》 大约有十几本,图文并茂,纸张精美,从哲学到天文,从史前到当代,从牛顿到爱因斯坦,真是让我和同学们大开眼界。记得当时大家没有人能买得起一整套,就你买一本,我买一本,互相交换着读。

    儿童在一个年龄,对世界发生好奇,这样重要的事件,每一个人都经历过。如果这个时候,世界向你打开,你会看到世界无穷无尽的影像,此生此世都会继续好奇,保持理想。这是为什么我感谢科幻。在我六七岁到十几岁这个时期,中国经历了一次科幻的复兴。不用说各种中国科幻小说,而更让我着迷的是,各式各样从苏联、日本、美国、欧洲翻译到中文的科幻。法国人写的 《猿猴行星》,重印的凡尔纳全集,日本星新一的作品,苏联的 《飞人阿里埃》 和 《仙女座星云》,英国作家的 《2001年太空漫游记》。我记得还在一本家里大人读的英文小说选中,吭哧吭哧地读过一篇小说,喜欢到不行,就自己翻译了出来,很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那是科幻大师布雷德伯里 《火星编年史》中的一个章节。从另一位已经逝去的亲人那里,我得到一本 《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1983年初版,我依然带在身边。我无法想象十岁的时候,我是怎样读 《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忒蒂乌斯》 这篇无与伦比包罗万象的科幻小说。

    我后来既没有成为物理学家,也没有继续发挥对古生物学和考古学的兴趣。不久之后,周围的同学都在读武侠小说。我也随着读了几本,只是喜欢金庸,对其余的武侠小说作家完全看不上眼。科幻文学渐渐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看到录像带上的 《星球大战》。许多年过去,我在纽约最大的电影院里看 《星球大战前传》。随着年龄增长,我似乎告别了科幻。我用新的眼光来读博尔赫斯。

    直到有一天,我得知 《三体》的存在,我读到 《中国太阳》 《宇宙墓碑》。所有童年的记忆都打开了。那个无限美好的想象世界,在隐藏了许多许多年后,蓬勃而出。我为年轻的读者,为如同我幼小时代的年轻朋友们编选这本书,希望你们在好奇的时候,有一扇门打开,让你看到一个惊奇、美丽的世界。无论你将来成为科学家,工程师,医生,律师,创业者,或者普通上班族,这个世界永远跟着你,不会失去,你可以回到童年,回到未来,回到中国科幻的创世纪。

    (本文为东方出版中心 《中国太阳———给孩子们的科幻小说》 编者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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