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颖
我曾在美国大学修过一门课,“美国战后戏剧 (1945年后)”,读到70年代时,剧作家玛丽亚·伊琳·福纳斯的《费芙和她的朋友们》 (Fefu and Her Friends) 称得上惊世骇俗,无论观念还是戏剧形式都属Avant-Guard (前卫)。
剧中故事发生在30年代,剧中女性属有闲阶层,某一天在女主人公费芙客厅相聚,原本是为慈善事,却引出女性们内心的悲剧生活,用我们今天的陈词便是,在表面光鲜的生活背后看到黑暗的核心。
此剧开场便不同凡响,第一句台词来自于费芙,可谓一鸣惊人,她说,“我丈夫与我结婚就是为了持续地证明女人有多么令人讨厌。”此语一出即引起她的女性朋友惊诧和不满。更刺激她们的是,费芙进一步道,“我并不在意,当他告诉我时我笑了。”对于女朋友们的强烈反应,她的解释愈加具有攻击性,“我觉得有趣,因为这是事实,所以我笑了。”接着更困惑惊人的场面是,费芙在朋友面前拿出一管枪朝着门外的丈夫瞄准并射击,对于她们的惊恐尖叫,费芙镇静告知,“他已经走开了。他上楼了。这是我们之间的游戏。我射击他倒下。无论何时他只要听到枪击声他都会倒下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倒下地。有一次他倒在有泥浆的水坑里衣服弄得一塌糊涂……”费芙很优越感地告诉她的女性朋友,互相用枪射击是她和丈夫之间一项持久的游戏,他们是通过这项游戏,以一种标新立异的方式保持彼此的新鲜感和爱的张力。
无疑的,费芙在这个女性沙龙,构建了一个梦幻,一种新的关系,令人好奇也让她的女伴们感受到威胁。
是什么在威胁剧中人和观剧的我们? 此中有真相揭示,而人们很容易将之变成概念。你也可以把这一对男女间的游戏看成是一种象征,男女之间“战争”的象征,早在上世纪50年代的法国新浪潮电影,楚浮在他著名的不朽电影 《朱尔和吉姆》 中便阐述了这一观点:即使在战争中,男人女人越过炮火线还在互相征服,世界大战结束后,个人的战争还在继续。爱情便是一场战争,由爱生恨,爱恨交错,征服、占有,直至毁灭。
不过,玛丽亚·伊琳·福纳斯的戏剧走向却似是而非、反讽、自嘲,对于情爱关系的根本怀疑,揭示情感的暴力本质,不断带领观众体验崩溃的边界。剧中人物精彩议论一段连一段,“其实人类就是指男人,从男孩长大的男人,地球上的一切都是为男人、也就是为人类存在……”;“女人不属于人类,她是:1———某种神秘的事物。2———另外一个种类。3———还不能界定。4———不可预知。……上帝给男人的伴侣是女人而不是其他,羊很不错但不能做男人的伴侣。”诸如此类,为了说明男人和女人是在两个星球。
当时这个剧本在课堂引起的讨论非常热烈,学生们感到兴奋有趣但毫无愤怒生气之类的负面情绪,他们太年轻了,爱对于他们是上帝馈赠的礼物,对于女剧作家的自嘲自贬自虐,她所展示的两性关系中的掠夺、占有和挣扎这一面,觉得好奇也有些为难。
在这间课堂,听不到任何批判或界定,戏剧课教授是个希腊裔美国人,来自东岸,也带来了纽约的开放气氛,他的微笑富于魅力,他不断提出问题而不是讲解,几乎是愉快地吸纳所有的奇谈怪论。
过后我在一篇随笔中,发过议论,“恰恰是知识和文明让女人更有迷失感,然而,我喜欢这种迷失感,‘迷失’这一词具有美感,正是这种感觉让女人在自省和自我怀疑中不停止地探索,让她们的心灵更加丰满。”
然而很快,生活又告诉我,这认知乃是为文章而用,无济于真实人生的困境。彼时,我的美国好友一惯乐天的康妮突然变得郁郁寡欢。
康妮的魅力来自她的笑声和智慧,她是女性聚会的灵魂人物。离婚单身的她在网上结识一男士,两人笔谈投机,之后便有电话热线,电话里的男人健谈幽默,作为成功人士,其个人奋斗史十分传奇,这热线电话递送的能量也十足充沛。终于到必须见面的时刻,她有些忐忑找我商量,我也不太有主意,直觉是个冒险。说来可笑,我和她一样,所谓的“险”是怕见到的真人“面目可憎”,我俩达成共识,坚决不接受“大肚腩”。
我离城一段时间,回来时被邀去她家聚餐。她那天苹果绿衬衣配淡绿镜框眼镜,衬得她的双眸更绿,风采照人。康妮在餐桌上快乐宣布,与网恋男友相见甚欢,他们将正式开始约会。女友们举酒杯说着祝贺话,我心里却有些忐忑,中国人的我多一些忌讳,总觉得某些好事刚开始不宜声张,仿佛一说出口便有掉落的风险。但那晚当她抽隙轻声告诉我,肚腩不算大,未过底线,我也有买彩票中到奖的充满侥幸的欢喜。
几个星期后我们再见面,她那里故事已结束,相见甚欢的约会并未继续,那个曾经浮出海面的男人,突然又消失在茫茫无边的海水中,从此再未露面,就像被海里的鲨鱼吞去了一样。这样的结局从抽象的含义上于我并不意外,因为,奇迹终究不可能发生。让我不好受的是,康妮变得委顿,她特有的自信乐观荡然无存,这正是我最怕见到的后果:这段情虽然短暂,好友终究被摧残了一下!
“一场恋爱可维持七年零三个月。三个月的爱。接着用一整年的时间对自己嘀咕,还不错,总算越过了所有的烦恼忧虑。跟着一年里在试着搞清楚什么地方不对了。在两年的时间里明白了这段爱已到结束的时候。再用一年的时间寻找结束的方式。分手后的两年里则一直在试着探究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七年零三个月。然后是新一轮的关系,一样的次序。”
这夸张的断言仍然来自女性主义戏剧 《费芙和她的朋友们》,我与康妮分享,也给困顿于感情纠葛的其他中国女友们分享,她们个个忍俊不禁,为了它的寓言式的覆盖力。
这段议论早在70年代便发出,四十多年过去,今天的人不过是用科学方法研究出,人的生理机制决定,“激情只能维持三个月!”
于是,现实生活的女人们至少有了这样的共识,每一段情感关系,好像,的确,最值得珍惜怀恋的时光真的不会超过三个月。
不过,这并不影响人们对于爱的憧憬,并继续沉入爱的幸福和折磨中。终究,是人性成就了作品,而不是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