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马
赶去福州路外文书店买朋友曾在纽约买到的那本塞尚画册,那本印得好,现在托人在国外也买不到。在得知上海也看到这本书后,虽然我以第一时间赶去,还是晚了一步,不知哪位识货的老兄先我而得。
不过,种豆得瓜,觅见了那本淡绿色封面的凡高素描。
虽然英文不好,只能看图例,但这本肯定就是2005年阿姆斯特丹凡高博物馆和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举办大型凡高素描展的画册。书中文章作者是策展人和几位研究素描的学者,出版者是凡高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和耶鲁大学,在意大利印制。
从印象派开始的“反学院倾向”,一个多世纪以来已成为现代艺术中的“颠覆”演进模式,不过可能也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形式上的“进化”现在已几近“异化”。近年来,大家也在反省,艺术爱好者们对现代艺术家的关注,也从“渴望生活”之类的故事猎奇越来越趋向真正的审美层面。一些重要美术馆近年的几个展览,都在拓宽人们审美标准的同时进行基础部分的重审。凡高素描展策划耗时3年多,集50多家博物馆和私人收藏者的藏品组成,部分素描与其相关的油画作品一同展出。画册中的图例,粗算算有几百幅,但凡高的那些著名的油画代表作基本没选。晚期素描收得较齐,早期素描则是选了一些代表作,不少作品有多张重复的素描。还列举凡高技法渊源,从伦勃朗等前辈大师到日本浮世绘都有,还有和塞尚、蒙克、马蒂斯等同辈及后进的对比。
凡高早期素描使用铅笔、炭笔或水彩,和我们美术学院一样,也是讲究什么“三面五调”之类,不过他的透视不肯循规蹈距,脚总是画得很大,给人一种很拙朴的感觉。中晚期,特别是到了阿尔之后,大部分素描都用一种reed pen来画。这种古老的芦苇笔是鹅毛笔的前身,芦苇杆削出的笔尖,比现在的钢笔更有弹性,画起来刚中带柔。看着那些精美的素描,我都能够想像那种质朴简单的笔在纸上涂画时的手感。
芦苇笔用笔尖侧画能画出一道粗线,笔尖空心处能画出当中空心的两道细线,笔尖则能画出一道细线。而只要用一把小刀,也能很方便地根据需要改造笔尖的状态。凡高出去画素描时,除了墨水,肯定还随身带着一瓶清水,因为许多粗线和空心线墨色很淡,看来他是随时根据需要调节着墨水的浓淡。浓的粗线、淡的粗线、浓的空心线、淡的空心线、浓的细线、淡的细线……古老质朴的芦苇笔变化出的各种笔触,就构成了凡高乐器的基本音色,凡高用它们创造和演奏出了精美的室内乐。
细辨其素描,感叹凡高对自然的观察细致入微,他老人家真是一个“技法狂”。大部分风景画或肖像画都先画素描稿,有的甚至画三四幅素描。他的油画笔触其实是在模仿素描笔触。实际上,那些素描稿和油画在构图乃至笔法上差别微小,都是些“微调”。他晚期作画很快,几乎一天一幅,但那只是“笔头勤”。对于构图,笔法,几乎每幅作品都反复推敲,深思熟虑。总之他作画非常冷静,绝非随心所欲。
他的晚期素描大部分是风景、田野,总是老老实实满幅点划,所有的枝干树叶、远近景物、乃至天空背景的明暗,均耐心画出。常见到他用仔细点出的细点来表现灰调部分,那是费时间的细活,一个浮躁的画家断不会这样画。他使用那些浓的粗线、淡的粗线、浓的空心线、淡的空心线、浓的细线、淡的细线,或短划、或长勾、或划圈、或戮点,或潦草、或仔细……层次鲜明,变化无穷。那些粗浓淡浅、勾划圈点、潦草仔细又相互对位呼应,既来自 自然,又有艺术家自己独特的章法,质朴而又有准确的逻辑,胸有成竹地勾画出了画家眼中构成眼前自然的“骨法”。
细研此画册,突出的印象就是凡高作画非常老实,仔细看出所画对象的位置次序明暗层次,然后用他认为最合适的各种笔法加以表现。他自创了许多质朴直接的笔法,从素描稿上看,层次的清晰变化甚至超过油画。凡高油画中那些著名的直接笔触,其实可说是无一笔无来历。他的那些强烈的笔触,来源于在透视和明暗关系中为表现对象的结构而想出的各种素描笔法。他是真正做到了“骨法用笔”的画家。他晚期作品中那些描绘丝柏和云朵的旋转笔触,其实是因为在素描中就使用了这种笔法,他往往像孩子一样直接地想出一种记录某个对象的笔法。凡高自己说过“素描是一切事物的基础”,对他而言真是一句大实话。
在所有乐器中我最喜欢的是中国的古琴,这是因为在演奏它时演奏者要用灵活的手指动作组成各种指法,常用的就有近百种,构成了可能是乐器中最为丰富和微妙的音色变化,远远超过钢琴。凡高的芦苇笔素描就有这种古琴般丰富而又直接的“音色变化”。其实中国的毛笔也有许多技法变化,细观担当、八大或石涛的笔法,可看出其中的各种“对位”。可惜近代中国画家鲜有承继得好的。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中国古人“谢赫六法”的精髓,都被那个自杀的荷兰画家悟到,并运用得让人叹服。
画册印得非常考究,色彩层次非常细腻准确。我在大都会见过凡高原作,对凡高作品绝无劣质印刷品上那种粗糙气息早就有印象,这次在高质量的画册上重审,印象更为深刻。一般来说,能知道“墨分五色”,知道眼前事物是由很多细腻的层次构成的画家,其作品都会有一种不愠不火的蕴藉的审美。也许,这种蕴藉感是来源于懂得了形式间的“交替闪亮”(每一根线条在闪亮时,另一根都不会掩盖它的闪亮,而这另一根正因不喧宾夺主而也在闪亮———一种另一种方式的闪亮)。因为懂得“交替”,既有坚定明确,又有谦卑呼应,艺术就会富于韧性、深沉优雅。笔法是如此,色彩也是如此。画册中印了几幅他晚期的油画代表作,就是那些著名的燃烧的天空和柏树,细腻的色彩对比下,画面气息是如此地雅致,让我感动不已。凡高的“激情”是多么的理性。经常在网上看到诸如“凡高的激情高于技法”乃至“凡高不会画画”之类的狂言,说这些话的人或是受了文字的误导;或是没条件看到原作或质量好的印刷品;或是有些人对艺术本来就缺乏审美能力,为此只能遗憾。
凡高的大多数作品画的都是身边风景,画人基本上也是画朴素的农民和穷人,这可能和他雇不起模特有关。而印象派和后期印象派之所以成为重要的艺术革命,除了形式上的突破教条,也有把经典还给自然和普通人这种艺术观念上的改变。在这本凡高素描中,可看到他画得最多的就是庄稼地。他笔下的法国乡下景观,有不少是一种“城乡接合部”的风景,画面中的远景常有火车和工厂的烟囱,烟囱里冒着白烟,就像我们大跃进时勾画的“美好前景”。看得出凡高并没有丑化这些“现代文明”的东西,他也画出了它们的美。但是,他又总是用更深的感情画那些质朴的庄稼,画那些收割或播种的农民,画所有被忽视、不时髦的事物,努力将这些事物中蕴含着的美传递给我们。他肯定是参透了这个世界将要发生的变化,并且参透后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就像参透“素描是一切事物的基础”。
1981年我上大学一年级时,上海南京东路新华书店书柜上,出现了第一套国内出版的印象派和后期印象派画册。当时我买了一本紫红色封面的 《凡高》,选的都是向日葵之类的代表作,那些印刷得非常粗糙的画作当时让我是那么地激动,它们就像熊熊火焰在燃烧,我的心也被它们点燃。一晃30多年过去了,如今,每周我办公桌上都会有几张各类艺术展的请柬,各种奇形怪状的艺术实践已很难再引发我的兴趣。这几天独自在家细品那本淡绿色封面的凡高素描,我内心深处才深深感到,优秀的艺术其实带来的是荫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