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亦朔
八月的爱丁堡,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一年一度的爱丁堡国际艺术节一如既往持续了整整一个月。音乐、戏剧、舞蹈,凡有点名头的表演艺术形式在这里应有尽有,真正是一场艺术狂欢。天南海北风格迥异的艺术团体在此集中展示各自精心打造的作品,来自世界各地的观赏者们按自己的口味或是欣赏严谨的古典作品,或是寻访令人称奇的边缘艺术。在八月的爱丁堡,每个人都能得偿所愿。
即使是与艺术毫不沾边前来凑热闹的普通游客,也有大饱耳目之福的去处。只要提起皇家英里大道的街头杂耍,凡领略过的人,都会眉飞色舞,赞不绝口。我慕名专程此时而来,付出双倍的住宿费,以及旺季时节的高价交通费、伙食费如此等等的代价,就是图个热闹。参照旅游攻略,一早先把雄踞山顶的城堡给扫荡了,然后找一家苏格兰特色餐厅享受美食,来一杯醇厚香浓的咖啡。酒足饭饱踏上皇家英里大道,沐浴着午后柔柔的阳光一路下坡,所见所闻,宛若梦境。
第一眼所见必定是身着苏格兰裙装的风笛手。伴随着他们的翩翩舞步,悠长婉转的风笛乐声在这绵延一英里的街道上空始终与游人相伴。不论你的故乡在哪里,苏格兰风笛总能勾起游子的思乡之情。300年前,《鲁滨逊漂流记》的作者迪福站在街头说:“从两旁的建筑以及居民数量来说,这里不仅仅是英国,而且是全世界最宽阔、最漫长、最漂亮的街道。”他口中的“三最”纪录如今肯定早已被打破,但街道两旁外貌从未改变过的、有着灰白色石垒外墙鳞次栉比而起的中世纪建筑则是无法超越的。
游人的嬉戏喧闹和街头艺人的吆喝形成一股激流,与两旁古老建筑庄重肃穆的气场冲撞交织,产生出梦幻与现实不停转换的场景。古石条铺设的街道上人潮涌动,我身不由己随波逐流,每隔十几步开外就能看到有艺人表演绝活。人潮在此形成一个漩涡,绕着中心转圈,时而爆发出响亮的喝彩声。
唱歌拉琴弹吉他、活人雕塑即兴魔术在这里是排不上号的。新奇刺激的表演往往定位在大道中央,有三四层之多的游人围观。吞剑吐火刀枪杂耍是最受欢迎的。一个精瘦的小伙子绕着火堆快步疾走,火堆上架着一柄铮亮的宝剑。他口中念念有词,停下脚步,“唰”地从火焰之中抽出宝剑,一时火花四溅。我远远观之,三尺剑身,微微透红,表演者声称下一步就将一口吞下剑身。他绕场一周,马步蹲下,剑柄朝上,高高举起,作势下插,阵阵惊叹声在人群中升腾而起。不过,他的动作到此为止。他幽默地说:“我不是天神,我的肉身无法抵挡这地狱之火……”话音未落,现场一片哄堂大笑。
“然而,至少我能做到……”说话间,他把剑一横,伸出舌头快速舔过剑身,然后双手持剑拄地,张开大口,仰脸一个亮相。凝神细看,只见他血红的舌头上出现一道深深的黑色痕迹,我心头抑制不住阵阵悸动,一口气噎住,感觉观众的嘈杂声似乎从天边隐隐传来。神思恍惚中我看到表演者上蹿下跳,兴奋异常,左右开弓舞动宝剑,不知何时他突然站定,一柄长剑已进入他喉头之中,只剩下剑柄在上端微微颤动。如此感官刺激大大超出我的感受能力,一股反胃呕吐的冲动突然涌起,我闭上眼睛仓惶逃离观众圈子,身后是一片狂野的鼓掌声、喝彩声,以及硬币落地的叮当声。
顷刻,我缓过神来,耳闻东方音乐的曼妙曲调,隔壁场子里一位肚皮舞娘移步出场。舞者身材丰腴,上身一袭黑色胸衣,下着低腰长裙,大红颜色打底,衬托出金色绣花和蕾丝镶边十分晃眼。随着鼓点节奏从舒缓开始,逐渐加快,直至如暴风骤雨之势,舞者控制着胸腹部肌肉急促颤动,时而上下波涛阵阵,时而左右肥臀摆动,令人眼花缭乱。整个过程看下来,舞蹈技巧精湛,艳而不俗,观后确有赏心悦目之感。这时,舞者的男伴前来打招呼,观众打赏致谢。我这才看到场地上铺着广告纸,上书:“舞者来自俄罗斯。英伦居,大不易……”是啊,生活不轻松,各有各的难处,我也大大打赏了一把。
爱丁堡八月的天气变化多端,一般来说早晨总是阳光明媚,下午乌云层层叠叠逐渐堆积起来,此时阳光就像顽皮的孩子在云缝间频频露脸,使得皇家英里大道两旁的中世纪建筑笼罩在时明时暗的背景中,如梦如幻。我走到街道拐角,恰好一束金色斜阳倾泻而下,照亮了路边一架金色竖琴,一眼望去,十分醒目。乐手坐席处放着一把老旧的靠背竹椅,却不见乐手的身影。旁边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向空中扔硬币,翻一个筋斗接一下硬币,玩得不亦乐乎。我正疑惑像竖琴这种应在音乐厅殿堂里的高雅乐器为何会搬到街头来,一位白须老者现身坐下抚弄琴弦。一连串清澈的琴声从他指尖流出,那个男孩子乖乖地坐到小板凳上,手持一支短笛吹奏出轻快的主旋律,听上去是爱尔兰风格的民间小调,十分亲切迷人。我突然注意到,老者身着古希腊式长袍,男孩则是古典时代的牧童打扮,在阳光照耀下心无旁骛地演奏,一派古风。此曲只应天上有,此景当在神庙中,我想。
一曲终了,无人围观,无人喝彩。我默默走向前,看到老者和男孩身后摆放了一辆手推童车,里面塞满了衣服水罐等杂物。噢,他们老幼相依,浪迹天涯,卖艺为生。想到这里,我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零钱,一股脑儿放下,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