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2月07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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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饶宗颐:百年舂锄岂言休,万古不磨自在心

昨凌晨去世,享年101岁,“业精六艺,才备九能”的学术生涯几乎涵盖国学各门类


▲让传统文化在当下时代重焕光彩,是饶宗颐先生倾其一生的努力方向。图为饶宗颐阅读文汇报。  

丁和摄
▲饶宗颐先生书画作品。(资料图片)

    饶宗颐生命观一二

    ■我把自己比作知识海洋里的“两栖游物”,我一天的生活,上午可以在感性的世界里,到了下午说不定又游到理性的彼岸上,寻找着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天地。一个人的头脑分成两部分,一边是逻辑思维,一边是艺术思维,软硬兼施,松紧有度,两方相互指导,交界并行,学艺贯通纵横,以学养艺,以艺促学,就能使自己内心世界充满圆融,自然寿而康。

    ■庄子曾言“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当静坐于一室之内,寂光所照,辉耀四极,光之所至,故有“生白”的感觉。心中一片光明海,充满吉祥来,你想阻止也阻止不了,神与气同流,周行六合,这样便为“坐驰”。

    ■我来不及看书,来不及烦恼。越是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没有人涉足的地方,我越是想探秘。

    ■从14岁起,就学静坐法,早上会沐浴和静坐,然后散步,晚间九时必宽衣就寝。做学问时,我完全投入,疲倦了,我会停止;吃东西,饱了就马上停止,自己克制自己。

    ■本报记者 许旸

    立春刚过,著名学术大家饶宗颐先生昨天凌晨于香港逝世,享年101岁。学术界一片悼念惋惜之情。人们敬重饶宗颐,不仅因为这位当代百科全书式古典学者,在中国、亚洲乃至国际学术界享有崇高声望;也是追念一代学人对数千年中华文化积淀不断挖掘、整理、研究的赤子情怀;更为他潜心做学问、享受人生快乐的自足精神所深深感染。

    本报记者采访了多位与饶宗颐先生交往过的学人,尝试从他们的记忆拼图中还原一位通儒的音容笑貌。在多名学者看来,饶公洒脱自在的文人风骨,不改初心的博通治学风范,展现了对国家历史文化的担当,将勉励后学在学术道路上砥砺前行,推进国学研究的发展。

    在跨越大半个世纪的学术生涯中,饶宗颐出版著作60余部,著述3000万言,仅《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浩浩14卷20册。中华书局总经理徐俊透露,除了“饶宗颐百岁华诞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即将出版,饶先生2016年还将著作悉数授权中华书局,将出版的《饶宗颐著作全集》有望全面呈现一代大家的学术风采。

    “不把研究看成苦差事,乐在其中”

    饶宗颐的研究领域几乎涵盖国学各方面,囊括上古史、甲骨学、简帛学、经学、礼乐学等门类,且屡有开辟之功,堪称诸领域大家。他兼擅文学创作、书画、琴曲,可谓一代通儒。使传统文化在当下时代重焕光彩,并试图给予新的诠释,也是饶宗颐倾其一生的努力方向。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胡晓明,与饶老交往甚密,他出席了2006年、2015年在香港大学举办的饶宗颐九十华诞、百岁华诞国际学术研讨会,1994年在香港做访问学者时“与饶先生每周有两三小时谈话”,多次领略了前辈的博通视野、丰富学养和人格魅力。“上一次见面是在2015年底香港研讨会,一直感觉老先生精神状态不错,银眉鹤发、清瘦矍铄,思维敏捷。早上获悉饶公仙逝消息,非常突然,心里很是不舍,真是中国汉学界一大遗憾。”

    他向记者回忆,1994年做访问学者的一个重要课题即是 《饶宗颐先生口述史》。“每周与饶公对谈,有时在大学餐厅,有时在中国文化研究所会客室,或饶公的办公室,有时就在他跑马地的家里。听老先生谈话是一种奇妙的享受,他谈风极健,完全不必担心有冷场的时候。而且他不是那种仔细斟酌字句、或抑扬顿挫式地谈,而是亲切随和、沛然莫之能御地与你谈话。”胡晓明还记得,饶老常常会大段背诵章太炎等前人文章,信息量大,记忆力惊人。

    饶学研究者陈韩曦是潮州人,算是祖籍为广东潮州的饶宗颐同乡,多年来追随饶宗颐往返香港与内地,也是《饶宗颐———东方文化坐标》传记作者。他曾多次到饶老寓所拜访,记得饶老“手腕特别刚劲有力,与人握手,最喜欢有节奏地用力”。“老人家对家中阳台上一张折叠椅钟爱有加,大家笑称它为‘饶公椅’。从阳台望去,香港岛赛马场尽收眼底,饶教授常观看骏马竞逐的英姿、人山人海的热闹场面,也是人生一乐。”在他的印象里,饶宗颐饮食清淡,不吃参茸、虫草、燕窝等滋补品,但欢喜蛋糕甜点。“饶公生前有午休习惯,起来后开始写字、看书。用元代诗人的‘一壶天地小于瓜’来形容恰当不过,饶公每天坐在葫芦里,清净达观,身心愉悦。”

    上海古籍出版社社长高克勤追忆道,2006年底他去香港、潮州参加了两地相继召开的“饶宗颐教授九十华诞国际学术研讨会”,对饶公风骨敬佩不已,饶先生曾有诗云:“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正体现出他坚毅独立、自在充实的生命精神。“他并不局限于书斋,而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足迹遍五洲,神州大地更是‘九州历其七,五岳登其四’,胸襟宽阔,性情中人。”高克勤感慨,当今学科越分越细,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很难使人兼通和澹定,如饶先生这样具有多方面巨大成就的一代学者,今后恐怕再难出现。

    饶宗颐早年以治地方史志为主,中年后兼治四裔交通及出土文献,壮年由中国史扩大到印度、西亚以至人类文明史研究,晚年则致力于中国精神史的探求。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馆长、中国工程院院士李焯芬,一直感佩从饶宗颐身上懂得了学无界限和求真钻研。“饶公没有领域的限制,当他有问题需要研究时,会参考各方资料,不分古今中外。他懂得多国文字,甚至古波斯、古印度的文献都能读懂。这种广泛涉猎、旁征博引的研究方法启发了我———不把研究看成苦差事,要乐在其中。”

    “我的中国梦就是中华文化复兴”

    身为中华文化沃土上成长起来的一代文化大师,饶宗颐被誉为“业精六艺、才备九能”。自1952年饶宗颐在香港大学中文系任教16年,主讲诗经、楚辞、诗赋等。1970年代,饶宗颐首次将敦煌写本《文心雕龙》公之于世,成为研究敦煌写卷书法第一人。此后,他又出版《敦煌白画》,专研散落在敦煌写卷中的白描画稿,填补了敦煌学研究空白。

    2011年饶宗颐被推选为西泠印社第七任社长,他还被授予“世界中国学贡献奖”、首届全球华人国学奖终身成就奖等。历经百年沧桑,亲治中外学术八十余载,他始终有个信念:“我的中国梦就是中华文化的复兴。”他认为,我们既要放开心胸,也要反求诸己,才能在文化上有一番“大作为”,不断靠近古人所言“天人争挽留”的理想境界。

    在科技发达、社会巨变的时代,如何不使人沦为物质的俘虏,求索古人的智慧,一直是饶宗颐思索的命题。饶宗颐发觉世界其他古文明都曾出现过历史断层,只有中华文明数千年文化源远流长,他对中华文明及其传统文化,充满民族自信和文化自信。“我们的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过的古老文明。尽管在近代以后中国饱经沧桑,但历史辗转至今,中华文明再次展露了兴盛的端倪。我辈的使命是什么? 我以为,21世纪是重新整理古籍和有选择地重拾传统道德与文化的时代,当此之时,应当如何善加运用,开启和光大传统文化的宝藏?”饶宗颐生前的这番追问,至今听来仍振聋发聩。

    “一个人在世上如何正确安顿好自己,是十分要紧的”

    饶宗颐生性淡泊、豁达,他曾坦言“一个人在世上,如何正确安顿好自己,这是十分要紧的”,要做自己精神的主人。

    看待生死,他颇为快意。在 《金字塔外:死与蜜糖》 一文中,饶宗颐直言:“庄子把死生看作一条,死只是生的一条尾巴而已”,并认为死无疑是人类文明最重要的课题,“死是无可避免的,亦不是渺茫的”。他认为,陶渊明比王国维要明白得多,陶渊明生前就为自己写下“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挽歌,由人生联系到山川大地,已有所超越。王国维学康德,对其精神并未真正悟到,所以他讲境界,讲到有我、无我问题,虽已进入哲学范围,但无法再提高一步。

    对于“自在”二字,饶宗颐的见解是:“现在的人太困于物欲,其实是他们自己造出来的障碍。自在本是佛教的话。我写心经简介,第一句就是观自在菩萨,自在,就是像观世音一样,有定力,有智慧,有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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