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1月22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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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镇上的姑娘


    路明

    镇上的姑娘,没想过要离开。

    曾经,家,学校,新华书店,十字路口的百货商店,上学路上的石头桥,石头桥下卖卤豆干和油墩子的小摊,构成全部的世界。

    八个按键的铅笔盒,是最先进的科技成就;三十五块一件的班尼路,是顶高级的时装。封面精美的小本子,用来抄写心爱的诗词和句子,“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温热的脸颊流下一滴冰凉的泪,此生最爱的人是谁。”

    第一次和同学去镇上新开的KTV,脚下有点飘,这大概就是时尚摩登的生活了吧。拿起话筒,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

    从没谈过恋爱,却一厢情愿地认为那些情啊爱啊的流行歌曲都是为自己唱的。时常在风中流泪,然后被呵斥———快淘米烧饭去,都几点了。

    吹啊吹吹落花满地,找不到一丝丝怜惜……

    班上有各种传言,谁谁喜欢谁谁。上个月收到一张纸条,说要跟自己“交朋友”。偷偷撕了。上礼拜书包里塞了一封信,打开一看,没头没脑的,都是些歌词和古诗词拼凑的句子。没理他。昨天做值日时,小猪悄悄把自己拉到一边,阿枣,你是不是在跟XX谈恋爱? 小猪很生气,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告诉她。她都要哭出来了,啊,肯定是那家伙放出的风声。害羞,惊慌,苦恼,气愤,想把信拍到那男生脸上———那张脸,还真有几分像林志颖的。

    她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男生没考上。本来嘛,男生的成绩比她好一点。她幸灾乐祸地想,活该,谁让你心思不放在学习上。想到以后看不见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了,不知为何,心里有一点失落。

    平时住校,只在周末回家。几乎在第一时间,她发现了自己和城里女孩的区别———她们更开朗,讲话和唱歌更大声,还敢跟老师顶嘴,当然,打扮也更洋气。从前她是班主任眼中的宠儿,到了这里,像一下子被淹没了。她觉得这样也挺好。

    一个周日的傍晚,她背着书包,拎着一大包衣服和水果,在镇上的公交站等车。她看见了他,那个四处宣扬跟自己“交朋友”的男生,跟一群狐朋狗友走在一起。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叫了他的名字。

    他吃惊地看着她,似乎想躲开。朋友们哄笑起来,推搡着,把他押到她面前。他红着脸,抓耳挠腮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从没见他这么惊惶失措过,忍不住笑出声。

    笑完了她问,你还好吧?

    嗯……还好吧。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中考失利后,他进了镇上的普通高中。

    然后他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城里怎么样?

    这个问题难倒了她。城里很好,可她喜欢不起来。她也知道,自己不属于那个钢筋水泥搭建起来的缤纷天堂。如果一定要回答,那只能说“城里不一样”吧。

    他们在街头挥手告别。90年代末的小镇,房屋灰暗,街上没什么车。她想,要是他再表白一次,说不定自己会答应的。

    她坐在去县城的公交车上,摇摇晃晃,想着自己的将来。

    将来呢,将来还是会回到小镇吧,将来要住镇上最高级的房子,将来要找镇上最白净的男子。每天穿高跟鞋,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吃吃零食打打电脑。对了,新华书店那只毛绒大狗,要抱回家。

    懵懵懂懂的,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上大学。那里有大河一样宽阔的马路,和昼夜奔腾不息的车流。她每天去学校的机房,看八卦新闻,写QQ空间,跟陌生人聊天,网名叫“雨做的云”。她恋爱了,网恋。那个人约了几次见面,被她用各种理由拒绝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终于,约定的时间,他的头像不再亮起。她在日记里写,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我失恋了,找不到可以哭的地方。

    她想起了小时候的儿童节,作为合唱团的一员,参加镇上的文艺会演。她穿上白衬衫和蓝裙子,头上扎着大红色的蝴蝶结,手里捧着塑料花,在后台排好了队,忐忑不安地等待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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