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1月22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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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话说“搭背”


    胡展奋

    2017年夏秋之交,溽热刚过,颈后大约第一胸椎处 (沪语所谓“后势颈”) 就长了一个小疖子,初如粟,渐如豆,最终肿得栗子般大小,开始不疼不痒,但很快又疼又红肿,而且位置很不好,正是“大椎”之处,背部的要害,定神一想,这不正是痈疽嘛,民间俗称“搭背”。儿子一位年轻同事,去年差点为此送命,最初只是一个背部小疖,微痒,渐大以后大概剥过几下,便势成燎原,症状可见十余只黄色脓头,像只蜂窝或莲蓬,且发烧,及至医院急诊,竟然已是“败血症”,生命垂危,收入“ICU”,重症监护半年,大量的抗生素上去,终至伤筋烂骨,难愈难敛。病程缠绵了一年方可下床。古人常将“养痈为患”与“养虎为患”并列,史载范增与徐达均死于痈疽,可见此病大意不得。

    范增辅佐项羽打得刘邦满地找牙,却被刘邦谋臣陈平抓住了项羽多疑、自大的特点,使用反间计所害。“项王使者来,为太牢具,举欲进之。见使者,佯惊愕曰:‘吾以为亚父使者,乃反项王使者’更持去,以恶食食项王使者。使者归报项王,项王乃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这种离间法其实是很拙劣的,项羽居然也会相信,平白蒙冤又无以自明的范增只好辞职,未到彭城,背上毒疮发作而死。唐末诗人周昙为之叹息:“智士宁为暗主谟,范公曾不读兵书。平生心力为谁尽,一事无成空背疽。”范增是被气死的,史记称他“疽发背而死”,只是疽和痈是有区别的,同样是毒疮,疽为阴性,痈为阳性。而且疽还分“有头”与“无头”,有头疽,明火执仗,属于体表、软组织之间的阳性疮疡。因其初起患部即有单个或多个白色粟米样的疮头而得名。但无头疽就麻烦了,那是“深水炸弹”,属于筋骨之间或肌肉深部的阴性疮疡。包括附骨疽、流痰、肩疽等。多因毒邪深陷,寒凝气滞而成。我那痈疽看来属于“有头”的了,揽镜自照,赫然三粒白脓头,尚未转黄,问题是身在美国,不知该找谁,尴尬中还是急电上海岳阳医院的中医朋友,朋友看了我视频,认为病因是过食膏粱厚味,外伤感染,邪热壅聚,化腐成脓所致,所幸尚未溃破,急令:1,停止洗澡、多休息,停食参、芪类补药,停食一切油腻之物,特别是牛羊肉和黄油白脱;2,痈表立即贴上“透气创可贴”,防止半夜无意识地抓挠,停食一切发物 (详细清单可网查),目前“搭背”未熟,不建议去美国医院治疗,可内服仙方活命饮,外用金黄膏贴敷;他有一个师兄在洛杉矶悬壶,我马上登门拜访,又服又敷,先待“痈熟”,再把脓全部吊出来,折腾了一个多月才痊愈。朋友说,幸好只是“痈”,“疽”就棘手了。

    那日得闲,检视旧箧,发现当年和国医大师颜德馨谈过痈疽的笔记,那时大师还住鞍山新村,我曾多次拜访,其生前素称“内外兼修”,翻开当年的记录,彼称,古人因为没有抗生素,对于痈疽是极其害怕的,痈和疽不但有区别,而且还有内痈与外痈之别,《黄帝内经》 有“痈疽十七死”,其中内痈:“痈发于嗌 (咽喉) 中,名曰猛疽。猛疽不治,化为脓,脓不泻,塞咽,半日死。”也就是12小时必死。内痈生肝,就是肝脓疡,生于肠即为肠痈,但是外痈同样厉害,《黄帝内经》 载,“发于颈,名曰夭疽。其痈大以赤黑,不急治,则热气下入渊腋,前伤任脉,内熏肝肺。熏肝肺,十余日而死矣。……发于胸,名曰井疽。其状如大豆,三四日起,不早治,下入腹,不治,七日死矣。发于膺,名曰甘疽。色青,其状如谷实瓜蒌,常苦寒热,急治之,去其寒热,十岁死,死后出脓。发于股胫,名曰股胫疽。其状不甚变,而痈脓搏骨,不急治,三十日死矣。发于尻,名曰锐疽。其状赤坚大,急治之,不治,三十日死矣。发于股阴,名曰赤施。不急治,六十日死。在两股之内,不治,十日而当死……诸痈疽之发于节而相应者,不可治也。发于阳者,百日死;发于阴者,三十日死。发于足上下,名曰四淫。其状大痈,急治之,百日死。”

    千年以下,看内经之“痈疽篇”我们只看到个“死、死、死”。德馨大师解释说,痈是阳证,发于肌肉,红肿高大,气势汹汹,这种危险是明枪,“明枪易躲”;而疽发于骨之上,平塌色暗,多属于阴症,那才是最凶险的,“暗箭难防”。范增与徐达,都是“疽”,如果以现代医学来解释,就是两人在忧愤惊恐之际,皮下毛囊受到了细菌深度感染所致,现代人叫“急性化脓性炎症”,病原菌为葡萄球菌。用抗生素治疗效果一般都很好,但抗生素的问题是常常“失灵”,一旦失灵,就“药石罔效”,全世界每年注射抗生素而仍然死于痈疽的绝不在少数。

    问题是,“仙方活命饮”,与“金黄膏”并非痈疽大杀器,中医药库还有没有更好的宝贝呢?

    “有!”上海疾控中心的“老法师”李申生告诉我,他听丁甘仁 (民国时期的中医巨擘,国医大师裘沛然的师祖)先生的后人丁景忠说过一个故事:丁家有祖传的痈疽秘膏,分3号,1号拔脓;2号清创;3号生肌,享誉全国。

    丁家老方子在采集与炮制的过程中,有不少“密钥”,比如方嘱:猪胆汁捣葱白,敷外痈,清创。处方就这么一句话。岂知这胆汁,须野猪的胆汁;葱白,必须是“清明之前”的江南小葱之白;熬膏呢,必须无根水 (天落水),以前丁家有自己的药坊,方子不用写明是否野猪,是否“明前葱白”,当班药工一看就明白应该如何配药,如何炮制。

    又比如,“百草丹”,望文生义很容易理解为百草集约而成的妙药,其实就是羊胃里的草结石,又名羊胲子,必须塞北真正吃百草撒欢的“羊胲子”才有效,你个江南羊棚里拉来的、只吃饲料的羊胲子有毛用啊!

    密钥只在丁家老太脑子里,她“勿响”,神仙也徒叹奈何。

    现如今,丁家老太早已仙逝,只留下一段瑰丽的遗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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