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蓓容
人间可以欣赏的地方不多,图书馆算一处。世事再凄凉,也还能够放轻脚步,去那里结一日无情游。故宫也有图书馆,在紫禁城西北部,昔年曾是寿安宫。照壁离门很近,几步绕过,有大块方形土地,俱种松柏,寒风不能使之动摇。树下匝地栽牡丹,深冬也不遮护,由它伸着光秃秃的枝桠。树影疏阔,日光就多,阅览室坐北朝南,很受这一番恩惠。盘桓整日,可以看到晴光怎样挨着帘隙,从长桌这一头溜到那一头。
倘若日光影子突然折断,木门发出叹息,便是有人来。入室都要先脱衣服。羽绒服、呢大衣,袍角带风,微尘急舞。然后摘帽子,男士露出脑袋、额头、几茎疏发;女士的发丝都被静电搅得满天飞舞。大家想不起理一理,就折身到书库里搬砖去了。出来手上都是沉沉一摞。三两本画册,或者四库系列丛书。找到需要的内容,扫描,拍照,然后离开。
终日平静又安全,只有一次心神微乱,因为见到可爱的女青年。瘦长条儿,中长发。麻花棒针白毛衣,翻出两个蓝衬衫领子,平平整整。一个透明软塑包在我右侧落下,里边可能是她全部的身家,哪怕就此踏上征途,也能济数日之急。钱包、钥匙、手套、好几个小包、当然还有笔和笔记本。
她往我对面坐下了。垂头提笔,要写不写。风日晴和,白毛衣染上金辉。俄顷她抬头,露出一个笑容。一位老爷爷轻轻走进来。衬衫、毛衣、防寒外套。手上捏一叠材料,走向她去。立刻听到压低了的讨论,他的手指向她的本儿,一行又一行。两具身体维持距离,阳光穿过他们,向后边整排杂志架上打去。
他们忙了一整个下午。翻书、查数据库、核对材料。语声可闻,所论却不可知。日头终于跌下宫墙。明窗就要暗下去了。管理员们从皮椅子上挣扎起来,开始看钟、谈天、围围巾。这两位也决定要走。老师三两下就收拾好了,双脚微分,向后站定,等着。学生慢条斯理,合上本子,关起电脑。提起软包———这回露出一小本 《中国历史朝代简表》,又叫我晃了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