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半农
近读王尔龄先生 《鲁迅笔下的吴语例说》 (载2017年9月25日“笔会”),让我重温了鲁迅先生两次活用为动词的名词“酱”字。一是出 自小说《高老夫子》 中高尔础口里,此人不学无术,只为钻到女学堂里去看女生,才谋取一个历史教员的位置,半堂课都讲不下去了,不得已逃出学堂,却在人前自我解嘲说:“女学堂真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我辈正经人,确乎犯不上酱在一起……。”二是在鲁迅1935年9月 12日致胡风的信中,谈到萧军是否参加左联事时:“一到里面去即酱在无聊的纠纷中”。这是说,如果一旦陷入其中便不能自已,难于不带粘糊而跳出来。这种语境下活用“酱”字非常恰当,不仅不会阻碍读者的阅读,反而因新鲜别样而吸引注意。如果将它换成其他词语,如“混入”“掺合”等,原作中的意义还在,但方言用词的精确、情致却全然消失。
既然是吴语字,使用地域就不只浙江了。在松江府原居民中,这个语境下的“酱”字也是常用词,一为名词,二是用作动词,我至今用它,周围的乡亲们也仍这样用。拙著 《莘庄方言》 (学林出版社,2013年)“特色动词”一节中,记录了四十七个以前常用,现在年轻人陌生的动词,其中就有“酱”字(第17页)。酱,原是每年夏天时农村各家都会自制的,因用料有大豆和面粉两种,做成的酱便有豆瓣酱 (又称咸酱)、面酱 (又称甜酱) 之分。酱是专门将生瓜等腌后稍晒干,再放入其中用来制作酱菜的。装满酱的专用酱缸放在太阳底下暴晒,而将生瓜等揿入其中,逼使它们不断 (也是不得不) 吸入酱味,浑身也逐渐变成酱色,真正是同流合“污”了。这种酱瓜略有甜味,吃口爽滑,是特色佳品。根据“酱”这个特点,方言中常将其改变词性活用,表示混入、参与进去带来的后果 (都带贬义)。虽是比喻,却也十分确切,有其独特的表现力,《莘庄方言》 用的例句是:“伊自家立场勿稳佬,呒没几年工夫,就脱伊拉酱拉一道,变坏了 (他自家立场不稳,没有几年时间,就同他们混在一起,结果变坏了)”。
词语活用的情况,上海方言中可以说是屡见不鲜,在在都有。这些名词用作动词后,表示某个特定的动作,既构成方言的一个特色,也解决了有动作无这个动词的难题,且准确、到位 (也有活用其他词的)。拙文 《盐是一个动词》(载2017年2月16日“笔会”) 中的“盐”,在方言中也常用作动词,如盐菜 (腌菜)。记得小时候到外婆家,临走时,她总要送点东西给我,比方白煠鸡蛋、腰菱等。倘若我不受时,她会追到场上,往我手里塞,连声说“袋拉袋袋里”(放在衣袋里)。很明显,“袋拉袋袋里”中,第一个“袋”已经从名词转为动词了。其实,我们的说法是前人一代代传下来的,当年也是常用词,这可从清末的 《何典》 到民国时的《海上繁华梦》 等书中看到很多例证,如“吴奶奶道:‘也是你手气不好的缘故。一般邱老六,他哪一天不袋进三四千。’”(《歇浦潮》 第95回) 说的是赌博赢的钱放进口袋。再如 《海上繁华梦》 初集第25回也是这样使用的:“岂知他听了这一句,随手竟把钥匙向身上一袋,说‘既然这样,以后再要取钱,叫你向他去取。’”是说钥匙放进了口袋。
方言中名词活用为动词常见的还有牙 (啃)、球 (揉在一起)、泪 (流)等,例句如“肉骨头牙来干净点”,“拿件衣裳球来像啥样子”,“水拉(在) 泪下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