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琳
凉风尖是我妻子1969年作为知青“插队落户”的村落,地处贵州省湄潭县抄乐乡境内。当年从贵阳出发,先乘火车到遵义,行程160公里;再转乘长途汽车到湄潭,行程74公里;然后步行到当时的抄乐公社所在地落花屯,行程16公里;从落花屯到凉风尖还剩约四五公里的山间小路,一路攀爬登顶,就到了我妻子与几位同学组成的那个知青户。
湄潭地区素有“云贵小江南”之称,在贵州境内是富庶之乡。当年把湄潭划为贵阳女中的一个“安置点”,明显是对女中学生的一种照顾。与之配套出台的还有一个照顾性质的政策:女中学生可与外校男生自由组合成户,并落户于女中的安置点,原则上是一个带一个。我妻子所在的那个知青户,就是由三名女中高三学生“带”了三名九中高三男生组成。九中那三位男生中有我一哥们,所以我也就成了那个知青户的常客。像我这样的常客还有另外两位。我们仨都是已然辍学的“社会青年”,一无所有,但有的是时间,所以渐渐地就从“常客”变成了常驻人员。同吃同住同劳动,倒仿佛那个知青户本来就是个九口之家! 生产队似乎也从来不数人头,来的就是知青,出工就给工分,最后全给记在那个知青户的账上。
说是一个“生产队”,其实当时凉风尖总共只有三户人家十来口人,壮劳力只有吴氏兄弟二人,其余均为妇幼。那倒也并没有太让我们惊讶。湄潭县在“三年困难时期”是全省闻名的“重灾区”,我们都早有耳闻。那三户人家都是与吴姓有关的亲戚。把自己的房子腾出一半来给我们住的,是一位年龄约五十上下的妇女。家里没有男人,她独自带着两个女儿过活。我们 (至少是我) 没闹清她究竟是吴家女儿还是吴家媳妇,只是估摸着年龄径直地尊称她为婆婆。这位婆婆话不多,也很少见她出门。据她自己说,她至少有二十年没进过湄潭县城了。忽然从贵阳城来了一帮似乎不知愁苦的少男少女,笑声不断、歌声不断,她却好像丝毫未受惊扰,日子依旧过得像山一般沉静。记忆中她时常坐在院子的一角默默地注视着我们。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但那善意却是写在脸上的。
这帮少男少女其实也并非不知愁苦,只是抑制不住青春带给生命的欢乐而已。而且,当所有自主的筹划都被删除取消归零,生活也就被完全交付给了“命运”,要愁也真不知从何愁起! 那光景,我后来曾有点文艺腔地形容为“在时光中漂泊”。如此“漂泊”不到两年时间,机会来了,全国各地都出现了首次“知青倒流城市”潮,陆续听到有知青把户口“办回城了”的消息。我们这个知青户的一户六口,又开始有了“自主的筹划”,斗胆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且竟然全都成功了。先是在湄潭县城拿到户口迁移证,各自攥在手里,人称“荷包户口”。回到贵阳再各显神通“上户口”,历时一年两年三年不等。那当然是一件使尽了浑身解数的事,只不过年深日久时过境迁,那些解数已不足与今人道了。
六个人的“荷包户口”都已到手之后,凉风尖知青户的全数人马 (包括我们几个常客) 特地回到凉风尖告别。婆婆说话了:“凉风尖从来就没有这样热闹过。你们走了,这山里又要冷清了。”我们当即信誓旦旦地回应说:“我们还会回来看你们的!”婆婆却摇摇头,说:“你们这一走,就不会再来了。”那一别至今已四十八年,我们果然没再回去过。当然,这四十八年确实也发生了太多的事!
此番应朋友之邀到湄潭一茶园小住两日,妻子和我也都没有想过要重访凉风尖。不是不想,是不相信能够成行。结伴而行的四对夫妇,年龄都在七十上下,单是那四五公里的山路就足以让我们望而却步。按我们的想法,能到湄潭县城就已经算是“故地重游”了。
没想到我们落脚的茶园是在兴隆镇,而兴隆镇是我们当年来来回回的必经之地,离落花屯仅有6公里路!妻子有些心动,于是试探地问同行者:“我们可不可以绕道到落花屯去看一眼?”同伴们欣然同意。10分钟一班的公交车,很快就到了抄乐镇,也即当年的落花屯。妻子和我的本意是在镇上逛一逛,找个熟悉的地点拍个照留个影,即已不虚此行了。
没想到同行的朋友中有一位执拗的热心人,他的态度让我们觉得,既然都已到了落花屯,不去凉风尖简直就形同犯罪。我们提出山路不好走的顾虑,他一口就把我们堵了回去:“你们怎么知道那里现在还没有通汽车呢?”我们于是开始沿街打听,但问了好几家店铺,都是连凉风尖的名字也没听说过。后来我们发觉,在这镇上做营生的年轻人,很多也都像是外地人,看来得找年长一点的人问问。
没想到我们碰到的第一个年长者,竟然就是凉风尖吴家的亲家!
接下来的没想到更是接踵而至:没想到凉风尖果然已通了汽车路;没想到那幢老房子至今还在,并且还住着那位婆婆的家人;没想到那位婆婆前年才去世,我们倒是晚来了一步;没想到吴家一子弟立马答应开车来接我们……那位“亲家”用手机很快就把我们的凉风尖之行安排就绪了。
开车来接我们的吴家子弟一见面就自报是1971年生人,说:“你们在这里的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呢!”山路并不特别好走。前半段是水泥路,后半段是砂石路,作为汽车道,堪称羊肠小道。弯弯绕绕的,一路上也见不到昔日眼熟的任何标记。所以,我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担心是那位“亲家”错把“这丫头”当成了“那鸭头”。直到车停下,我们步行爬上最后几十米山坡,那幢木板墙青瓦顶的老房子和那个向着对面山岗开放的院子出现在我们眼前,我才终于相信,我们的凉风尖之行已然成行。妻子立马激动起来,拉着来迎的女主人就径直地冲进当年女生住的房间,说是要看看那屋里的地板。在她的记忆中,那地板“好得很!”地板还是原来的地板,只是也苍老了许多。那间屋如今是主人家的卧室,但有些老家具还在。拍了一张照在微信上发出去,当即收到当年同住一屋的同学回复:“我还认得那个米柜!”
男女主人早已准备好茶水候在院子里,显然是已经接到过电话。女主人就是那位婆婆的大女儿,今年69岁。男主人是其丈夫,今年70岁。两位年龄与我们相仿佛,都比当年婆婆的年龄要老近20岁! 远近几位邻里也被惊动了,站在院子里围观。有人指指其中一位妇女介绍说:“这就是细的那个娃。”应该是婆婆的小女儿,自报已63岁。其他几位围观的男男女女,看年龄也都是当年的小男孩小女孩。一个个笑眯眯地、七嘴八舌地在回忆我们当年的行状:“油炸包谷粑炸了一大簸箕,放在院子里给来往的人随便吃。”“下田摸田螺,没带袋子,把长裤脱下来绑住裤腿做袋子。”“一到晚上,就坐在院子的石台阶上唱歌,一首接一首。”……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旧日时光。
女主人殷勤待客。一会儿从自己地里抱来一个西瓜,一会儿又从自己树上摘来一筐梨子。这边还在吃着,她那边又悄悄准备好了让我们带走的干豇豆、渣辣椒,都是当年她母亲爱做我们爱吃的食品。意犹未尽,她还几次三番地拉着我妻子的手说:“你不要急着走嘛,耍几天再去,到时候我送你嘛!”有邻居在一旁补了一句:“她家里有人开车。”见留不住,她又说了:“那就春节来住几天,来吃杀猪酒?”那份恳切溢于言表,我觉不像是客套。妻子后来也跟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跟她亲。”
当初的两位青春少女,如今的两位白发老妇人! 看着她俩,我不由心生感慨。年华似水,岁月如歌,人生若梦……一时间想得起来的成语全都涌上心头,却仍觉词不达意。后来说起,妻子也有同感。女主人其实也不时地发着感慨,只是被她浓缩成了两个字:“稀痕!”“痕”字是我根据她的发音揣摩写出的。我总觉得,她这个“稀痕”比我们常说的稀罕要多出一些甚或多出许多意味。
告别时有同伴无意间夸赞地里的南瓜长得好,女主人又麻利地跑到地里摘了一个大南瓜来,硬塞在我们怀里。抱着南瓜走出老远,回头还能看见他们夫妇俩在路口站着的身影。忽然却又想起了另一个身影,那就是48年前坐在院子一角的婆婆。如果当时我们问她在想什么,她会不会也只回答两个字:“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