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8年01月10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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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白马湖冬渔


    赵 霞

    乡下最萧条是冬天。最后一季晚稻在深秋里抢收完毕,趁着秋阳的余力把稻子晒干,纳入谷仓。再慢悠悠地种下油菜。大冷的天,油菜秧养在地里缓缓地长,横竖用不着急。于是悠悠地耘了田,分了畦,挑个日头不大的天,拔两担菜秧到田头,仍然是缓缓地种。收割是几家子人合力,一鼓作气,闷头大抢。此时却只需一两人,说说笑笑地栽完了一两亩田。待到油菜种毕,好像一切都歇息下来。一年的农事已了,天又渐冻成个大冰砣,实在叫人懒得大动。

    然而一年里,白马湖上最热闹的时节,也是在冬天。湖里的鱼长了一年,又经秋膘养过,正是最肥壮的时候。年关将近,家家预备祭祀、分岁、待客,又都等着用鱼。分田以来,白马湖也给分成几爿大鱼塘,用粗毛竹桩拉起纱网,隔开水域,各自经营。那段日子,包鱼塘的踱过湖边,满面喜色,却捺着性子,不动声色地沉默着。

    内里的安排自然早已定妥。先到来的是鸬鹚船。大好的太阳天里,湖上倏地现出细而长的一排鸬鹚船,摇得水上碎银似的阳光愈发晃眼。羽色乌黑的鸬鹚们伸着脖子,齐整地站在舷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小船划到湖中心,渐次散开。赶鸬鹚的放下摇桨,由船底捞起一根细竹竿子,往舷上一抹。黑色的身影纷纷张开翅膀,下水而去。一时间,湖上溅开一片大大小小的水花。小船受了鸬鹚和湖水两头的力,晃得几乎要翻转过去的样子。赶鸬鹚的却笃定立在船头,只从嗓子底粗声吆喝“嗬嗬”。我们站在岸边,远远地看见水花逐渐隐没,鸬鹚船也停了摆,空空地浮在水上。鸬鹚们不知都钻到哪里去了,好像方才它们停在舷上的一幕,才是幻觉。这样等了许久,久到我们这些在河里扎惯猛子的小孩感到实在透不过气来的憋闷,真担心它们就此消失了。

    “哗”地一声,第一只黑鸬鹚翻出水面,跳上小船。紧接着是另一只,又一只……湖上这才开始真正热闹起来。赶鸬鹚的男人吆喝着,跨步上前,捉住最先跳上船的黑鸬鹚的颈项,只一捏,便有鱼儿从鸬鹚嘴里跳落到船板上。他头也不回地将鸬鹚甩到水里,又捉住了下一只,一捏,一甩。鸬鹚们毫无抱怨地重新钻下水去,又带着一脖颈的鱼跳回船上,男人们捉鸬鹚的手法也是愈看愈快。到后来,我们早分不清舷上那些脖颈骤然撑大的鸬鹚,究竟是哪只先上的船。只看见它们络绎钻出水面,跳将上来,又一一地给重新甩下水去,扑腾声不绝。各只船上的七八个鸬鹚,各有各的主人,入水后,四下里游弋,早乱作一团。待到捉好了鱼,辨着各自主人的“嗬嗬”声上船,却绝不会认错。

    向午时分,鸬鹚船载着半船鳞光逐渐靠岸。船里跃动着的那些鱼,有的简直跟船舷上立着的鸬鹚差不多身量,不知道它们在水里是怎么给吞下去的。赶鸬鹚的男人们打着桨,一脸黝黑的笑容。鱼塘的主人守在岸头,也矜持地微笑。依照惯例,鸬鹚捉鱼的收成,由鱼塘与鸬鹚的主人们均分。

    鸬鹚捉鱼的热闹,却只是前曲。要到农历十二月快见底,这才到了收鱼的大季。

    这一天,进村的是鱼塘主专聘来“拉大网”的捕鱼班子。一行十余人,行船浩荡开到河埠边。鱼塘的主人早迎候在那里。这捕鱼班压箱底的物什,是一张硕大的捕鱼网子。那网铺开来有百来米长,七八米宽,贯以粗大的网纲绳,下压着铁坠,上系着浮子。一切预备妥当后,领头的班主指挥着众人开船离岸,开始张网。鱼网需张在鱼窝处,起网时才能有满意的收获。大湖里,鱼儿并无固定的巢穴,却喜聚众而行,或在南向的深水处,或在日常觅食的区域,所谓鱼窝,即是指的这种聚集处。

    有阅历的捕鱼班头,只需将眼睛往湖底下一探,即可见出鱼的多少大小。

    拉大网是冬天里难得的大景象,此刻,岸边早围满了一圈看热闹的乡人。这边班头指点着船上诸人将大网一段一段小心沉入水中,那边岸上站着的捕鱼班的其他人手,还有鱼塘主人请来的本乡帮手,一齐拽着纲绳。只等班头下网完毕,一声令下,众人“嘿哟”发力,将纲绳缓缓收紧。收纲是极耗气力和耐力的活,男人们齐力拖拽一两个时辰,才将纲带网缓缓拉向岸边。随着纲绳的收紧,最令观者激动的景象也显露出来。收到近岸浅水处,便见网中鱼儿挤窜,银鳞翻动,那些大鱼比起鸬鹚船捕获的最大者,又不知大了几倍。穿着胶裤的男人们跳下水去,拢着大网拖上岸,那景象真是壮观。足有人们半身长的大鱼给从网里拎抱出来,投到岸边备的一长排大竹箩里。早有闻讯而来的鱼商,一边兴高采烈地观景,一边迫不及待地等着收鱼。

    鱼塘主矜持的微笑终于一破而为舒展的笑容。这是一年里最大的收获,一分作三,大头自然归塘主,捕鱼班分得

    一两厘收成,围观的村民也人人有份。按照约定,鱼塘虽承包给了塘主,每年拉大网的收成,先要供给村里各户年节所需。几大箩鱼便给运到附近最开阔的晒谷场上,倒出来,整齐码在场上。满场摊着的大鱼,看在我们眼里,每条都有差不多一个小孩的身量。我们怎么也想不到,白马湖底竟藏着这么大的鱼,何况又这么多,奇得我们在场子里跑进跑出,忙个不停。又看各家照着编好的册子,依人口多少,提着大竹篮来领鱼。那鱼领了回去,一时自然是吃不完,剖杀洗净,内外抹上盐粒,吊在檐下风干。年节前后,饭桌上一餐一块风鱼干,很快吃腻了。但那一场子大鱼的奇景,还会在想念里盘桓良久。

    白马湖上,至今年年还拉大网,只是不再分鱼。过去田头稻子有时歉收,若遇上蝗灾,颗粒无获,只好吃返销粮勉强应付。湖里却是年年多鱼。只听妈妈说起她十几岁时,有一年夏天,大旱,白马湖水也见了底。沿湖一带,壮年男子纷纷下到水里,拿最简易的渔网搅动淤泥,捉鱼无数。其时外公获罪,外婆病重,家里无人能捉鱼,妈妈只好远远地站着观望。忽见近旁浑水里挣扎的一尾大鲢鱼,足有两尺余长。她本怯水,此时奋力跳进湖,抱起大鱼,一到家便急切地叫:“姆妈,看我从湖里抓的大鱼!”外婆闻声,从病榻上强撑起身体,笑吟吟道:“阿囡当真能干。”不久,外婆就过世了。那一尾大鱼和外婆的笑靥,成为那些灰暗日子里妈妈惟一的鲜亮记忆,到今天还时常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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