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在平

    “一路一带”首先在艺术上突破了传统山水的界限，从传统的小桥流水和半亩方塘拓展成为恣意汪洋，真正体悟到山登绝顶我为峰，海到无边天是岸。从哲学上突破了科学与文化、技术与艺术、医学与人文的界限，从而在技术与艺术相结合、医学与人文相结合和科学与文化相结合的过程中真正体悟到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幻中。在时空上拓展了空间的阔度与时间的深度。明白来处，知道去处，安能从容；不忘初心，坚持梦想，方得始终。在纵感救命手术之博杂和横怀拯魂书画之弘散中真正体悟到深时间里老智慧和阔空间中新生机。

    手术是我与患者一起偎着生命之火相互取暖，书画是我和观者共同沐着心灵之水相互纳凉。手术是光动泉心初浴日，书画乃气蒸山腹总是春。手术无论怎么强调个人技术都是协奏一曲人间去，书画无论怎样突出协同作战都是独奏一曲天上来。手术是关河初渡归飞鸿，书画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对于带着很多年代谢垒成的累累硬化斑块的老年患者，手术者首先要学会欣赏废墟之美。人体从出生到死亡都不过是充满缺陷和处在永恒进化中的半成品。手术和人类所经历的所有事物一样，从来都不是完美无瑕的，从来就不能追求修旧如新和完美无缺，只能在止于至善中实抱残峨和在景行行止中虚扶寿岳。这正像在艺术中先要学会欣赏残缺之美，留着暗的影才能凸现明的光，留着脸蛋痣才别现一俏丽。这也像文物保护中决不能将“野长城”焕修一新，更不可将比萨斜塔硬要正。手术追求“完美”就趋近“蠢善”，艺术保留残疵才能激发醉空之诗和冥憾之怆。手术无论历经多少病痛磨难都是为了使生命之鱼重跃龙门，书画无论穿越多少郁挫磨折都是为了使心灵之水再荡天泉。手术是胸中血涌人不渝，书画是林下舟陷鬼欲搏。手术是遵循规律的生命回旋曲，圆轮既照水，初生亦暎流；书画是突破规则的心灵幻想曲，轮奂既耀日，袤美亦摇天。手术如龙动鳞爪，越荒烟野蔓终坚磨而不挠，穿纵横荆棘终白涅而不折；书画如鹏展翅翼，扬波碎月终显泰山冥冥而崪高，激水虚清终出渊渥湛湛而漓深。手术常熬至飒飒夕云起，书画常拗到猎猎晚风遒。手术靠的是曲池流水细殷殷，书画依的是霜云映雪空瑟瑟。手术虽技巧横出，用意各殊，终不过是百技所成，延养一人也。手术台应若天池之滨，大江之濆，手术者定非池中宠养之物和常鳞凡介之品，无志瑟缩于己，意在体命安魂，匹冰心浴血之魂，汇万人荣寿之春。书画虽杂艺为珩，洽闻丰观，终究还是穷意削形，其所无往也。书画案恰如磐石鸿渐，旷林泱轧，书画者定应是林中百丈之松和岁久苍鳞之龙，无意丝挂欲海，志在远仁浴德，立补天浴日之心，铸砺山带河之势。手术之成得乎于斫梓染丝，功于初化，结虑思契，训致以涵德艺；书画之成得乎于天资涵养，学慎始习，神用象通，研阅以穷道照。手术之体常有常，但手术中意翻空时意易奇；书画之数方无方，故书画中思行逆处思斯绝。手术者乃练于骨者，玄解之宰，窥病变而运斤，捶刀至坚而不移；书画者乃深乎风者，独照之匠，寻韵律而挥墨，结笔绝响而不滞。手术救命，故一刀一剪，当精行慎运，极思生命为高，千针万线，当牵心扯肺，恒念生命为贵。手术前如临深渊，宜未雨而绸缪，切忌手术中临渴而掘井，自倾困逆，湮灭连踵，杳冥冥兮羌夜下，其亡也忽焉；书画拯魂，故一笔一划，当摄血照肝，持信灵魂为上，宇墨宙彩，当纵骨横髓，坚仰灵魂为真。书画前如履薄冰，宜未笔而神酣，临案而忘我，挥天斥地，涅方槃圆，云熔熔兮索昼上，其兴也勃焉。

    手术者在茫茫荒原上前不见古人，赤龙拔须血淋漓；书画者在悠悠天地间后不见来者，泉眼无声泣细流。两者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浩瀚无垠的时间长河里舒展其身无彩翼双飞翅，却在当下有限的空间中实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任何手术从来都是依患者生理需求和心理诉求而动刀，其过程从来都是手术者和患者在血浓于水的身手互参中成事，其结果从来不是为了让他人品鉴观赏，仅是为了让患者独自安享一世；所有书画从来不是依观者心理需求和生理诉求而动笔，其过程从来不是书画者与观者在月白如水的身心互照中完工，其结果既是为了让他人观赏品鉴，更是为了让画者独自揣摩终生。手术是生死簿里起死生，生栋架梁螅成龙；书画是涅槃坛上腾灭活，浴火毁灭蛾飞凤。手术并不能帮你取消死亡，但可以帮你熬过死亡，熬过了第一次死亡，你便进入了永生，在永生的时代里，死亡就变成了一种特权；书画不一定能让你永生，但可以帮你获得重生，获得了第一次重生，你便进入了不死，在不死的时代里，重生就变成了一种特权。手术使生命富于人性，而人性的本体是诗性；书画使生活富于诗性，而诗性的主体是人性。手术是静水流深，深藏若虚岸似谷；书画是尺水兴波，波流九玄风如壑。手术行天下极真之事，求极真之理，真不极不至真也，此处行幻不如行真；书画弄天下极幻之事，追极幻之感，幻不极不至幻也，此时言真不如言幻。手术无非是写活一个“生”字，书画无非是写妙一个“永”字。手术使人活在这珍贵的世界，使人类和万物一样幸福；书画使物活在这高贵的人间，使万物和人类一样幸福。有了手术刀的横平，就有了坐标系的X轴，有了书画笔的竖直，就有了坐标系的Y轴，在这两条线的交汇点上霍然矗立起一个既是手术者又是书画者的大写之人。所以手术是白首归来种万松，待看千尺舞霜风；书画是出尘初心度初阳，归老一日再三腾。手术之道是从增强体质而达改善气质，书画之道是从改善气质而达增强体质。手术一生志在人，书画一生志在天，人心最终乃天心，天人和同唤梦醒。患者是手术最敏感的能量感受器，故手术追求气合神合达至医患双舒；观者是书画最敏锐的能量反射仪，故书画追求韵契魂契达至主客两畅。手术时我全身心在场从不追求在别处；书画时我全神魂抽离犹其追求在远方。手术在沉静如山的血管空间里视通万里；书画在欢腾如水的血流时间中思接千载。手术是在暗香浮动月黄昏时，淘养种息，潜滋生清流，气贯乾坤彻；书画是在疏影横斜水清浅处，涵泳孤魂，断肠斩愁竹，影挥西天挂。

    手术是以一个生命托起另一个生命，书画是以一颗灵魂激醒另一颗灵魂。借手术方能参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殊味；籍书画方可悟些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别滋。手术和书画横看是矛与盾的对立统一体，纵观则是阴与阳的量子纠缠态。手术使自己为别人而活而活到别人心里，从而使我成一个自然社会人；书画使我非为自己而活而活到别人眼里，从而使我成为一个社会自然人。手术诱惑你朝吃大肉，晚饮大酒，瘦了项上肥了肚下；书画诱掖你朝餐芙蓉落英夕饮霜菊坠露，丰了脑袋缩了鼓腹。手术体现生命之坚韧和尊严，端看你如何对待生命；书画呈现生命之绽放和尊贵，端看生命如何对待你。手术是河桥近相渡，书画是江树远含情。人性的求索既纠缠交织于手术之失败，也骤然顿释于手术之成功；人性的追探既魅惑诱掖于书画之兴起，也茫然失措于书画之了结。无一个手术不是一场人同愁肠殊的生命探底；无一幅书画不是一次无物结同心的心灵究彻。手术使我悟到自我生命的恒存就在于自我对生命之恒的体悟深度里；书画使我参到自我灵魂的永在就在于自我对自然之美的感知瞬间中。

    (作者为海军军医大学附属长海医院血管外科主任、书画家、随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