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12月20日 星期三
12
笔会

二月堂的夕阳


    杨月英

    周五课后,老师问起:“大家想不想一起去奈良看正仓院文物的展览呢?”除了一位同学家就在奈良,不跟大家同去,其他同学都很开心地说想去。虽然都是博士班的同学们,一讨论起出游,高兴得还是和小朋友们秋游一般。于是很快商定了周一就去。

    我因为刚到京都,师兄和来自台大的师姐照顾我,担心我不认识路,于是先在宿舍附近的公交车站碰头,再一起乘车去和老师约好的地铁站。师兄的学习交流已经结束,下周就要回上海了,这几天一直在给我介绍京都的车站、古书店和名胜。师兄去过的地方,但凡他觉得值得一去,就说:“这里我来过,春季的时候景色很美,你明年春天一定要来看看。”有时我们坐在公交车上,路过他没有去过的地方,他就侧身看向窗外,说:“虽然这里我并没有怎么来过,但我觉得一定很好,你熟悉京都以后也一定要来看看。”我于是就笑起来,觉得这种介绍名胜的方式太有意思了,但笑过之后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怅然。

    提早半个多小时到了地铁站,和师姐、师兄在附近的相国寺外围溜达了一圈。枫叶尚未变红,银杏已开始落叶了,纷纷扬扬的银杏叶子间,藏有一株很小的紫金牛,日语叫薮柑子,结了珊瑚色的果实。相国寺是京都五山之一,五山版在雕版史上也有盛名。我刚到京都的那天,正好是知恩寺百万遍古本祭的首日,老师和师兄上午同去买书,老师收获了一册写本,师兄买了数册和刻本的残本。那日晚餐时听到他们说起,觉得高兴又羡慕。

    中午到了奈良,一起去吃了老师推荐的手工乌冬面。胖乎乎的面条做得很有弹性,面很好吃,汤也清淡,正好是我喜欢的口味。我把汤都喝掉了,吃得饱饱的,心满意足地跟着走去奈良博物馆。走在路上,老师说:“你们以后如果到奈良玩,可以认准这家店,在有历史的店里,这家好吃又不贵。每次我到奈良,都来这家店吃。”考虑到我日语学得不好,老师特地再用中文和我说了一遍。那种诚恳实在的推荐,如果我是店老板的话,一定会被感动。我当时就觉得,老师不仅是有名的学者和藏书家,美食上一定也很有心得吧。有着这么多有趣的癖好,所以非常亲切可爱。

    大概是正仓院文物展出的缘故,虽然是周一,路上游人很多。又因为天气很好,鹿也到处溜达,不时就被鹿拦住去路。鹿很安静地在我面前站定不动,好像正享受着秋日的暖阳。手抚过鹿的时候,能感受到鹿身体的颤动和心跳。师姐来过奈良很多次,她说,等到天色暗了,这些鹿就会自己回到山上。

    今年是第六十九回正仓院展,羊木臈缬屏风前游人最多。宣传资料上写了一共有十二件展品是首次展览。和师姐一起跟着队伍缓慢前行,遇到感兴趣展品再停下来细看。我自己对织物展品印象很深,南仓收藏的绿绫帐和绯终,颜色是华美的松花绿色和绛红色,虽然有些变黄和发暗,在展柜灯光的映照下,仍旧闪出织物的细腻光泽。织物极难保存,国内唐代织品是出土文物,颜色和质感已起了很大变化,而传世品只在正仓院能够看到,因此注目良久。

    走出博物馆,时间还早,老师又带大家去附近的东大寺。大家都来过许多次,很随意地闲逛。只有我是第一次来,看一切都很新奇。东大寺里有一根柱子,底下有个小洞,师姐怂恿我去钻,说是钻过去就可以逢考必过。我很担心当众暴露出自己的胖,虽然很想可以逢考必过,却迟疑不定,说:“大家都在场,感觉太尴尬了,实在不好意思钻。下次我自己一个人来奈良,就是钻不过去也不会给你们看到。”师姐说:“哎,就要我们在,你钻才好。万一卡在中间我们也能一起把你拔出来。如果一个人来,钻不出来你怎么办?”我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没错,于是就试了一下。洞口看着是很小,其实钻过去比想象中容易很多,并不需要被像拔萝卜一样地拔出来。我钻出来以后很得意,极力怂恿师姐和师兄也钻,他们说什么都不肯,大概是因为博士课程早已修满,人生中绝大多数考试已经通过的缘故吧。

    接近黄昏的时候,老师带我们走一条两旁都是石灯笼的幽静小径,去二月堂看夕阳。师兄走累了不愿意上楼,说在楼下等我们。二月堂建在山腰,因此站在楼上能眺望很远。太阳渐渐被山脉遮盖的时候,光影流转,云从白色转成金色和秋天柿子一般的橙红色。远山由青蓝变成烟紫,从山风中传来乌鸦的啼叫。我觉得景色极美,对着楼下的师兄挥手,示意他快点上来看,但他终究还是不愿上来。

    离开的时候,小径旁的石灯笼亮起了灯光,游人已渐散去,鹿也回到了山里,有工作人员冲洗地面上鹿的粪便。我问师兄为什么不上来,他说以前早就看过了。可是在我看来,这么动人的夕阳,即使一天看四十三次也是不会嫌多的啊。

    周六下午,在研究室的读书会上,听到讨论秦观 《满庭芳》 中的“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到底应该是从高城望见黄昏灯火,还是从远处望见高城的灯火。两方面的意见都有,讨论得很热闹。而我看着这首词,无端地回忆起了那个傍晚,在二月堂所见的夕阳与暮色。如果读词体会到的感动,是源于契合自己内心感受的话,那么我对此句的理解,就是站在像二月堂楼上那样高朗开阔的地方,远远地望见无边的灯火与黄昏,心里因为美景而感到悲哀。

上海报业集团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