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12月16日 星期六
7
笔会

花溪随笔


    胡晓明

    丁酉年夏,余再返花溪,于孔学堂驻园研修。十里河滩,处处山岚静秀,溪河碧清,日日宛如画中游矣。稼轩语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如何不负青山,亦不负我心,研读典籍之暇,游心岚翠之馀,唯以随笔文字,聊记种种如次。

    1.  余晨起练太极,静思默想之间,于草叶树叶,偶有会心。细看周遭种种未名草木,其叶形,或圆或长,或纤或扁,有妍有丑,形状万千,然皆向上、向外,向阳、向天,无一或异。可悟大千世界,种种存在,各美其美,尽态极妍,然皆向外求发展、求资源、求阳光与空气,更求表达、显能、扬己,故争取资源,表现自我,无疑为生命之第一本能。然大自然之中,亦似有一无形之手,将万千形态之草木,各各安排,或低或高,或单或蔟,旁见斜曳,妥贴停当,无乱象、败象、争斗相,或圆或纤,或妍或丑,皆能从容而自得,以遂其生机,古人所云“万象森然,冲漠无朕”,朱子所谓“物物各具此理,物物各异其用,然莫非一理之流行也”,细思此事,终不可解也。

    2.  孔学堂位于十里河滩之中部,南北两翼,青山如螺、绿树如鬓、溪河如带,无数漫滩、沼泽、水田、花圃与湿地,如美人春衫舒展之长袖。余不可一日不见青山、亦不可一日不见此滩。常于昏旦之间,流连盘桓,于河滩看清波回旋,白鸟翩飞;听深柳莺啼,荷塘蛙语;河中沙洲、小岛、跌水、浮桥、不系之舟、亲水之亭,亦一一如数家珍矣。然此一大湿地,并非如是如是、自然原生之景观,而乃人力返自然之杰作也。由此乃悟:老子之道法自然,非原始之自然,而实为以人类之自我忏悔、自我反省、自我醒觉,重经人类之力,而归返之“自然”耳。已与原生、野蛮之自然,非同一自然矣。人类由傲慢而谦卑、罪过而自新,即所谓“道法”,即现代性返本更化之路也。

    3.  上午与诸生讲“沦肌浃髓”。现代人之语文教育,与现代人之阅读,零碎而浅表,如写字于磁砖,画符于沙滩,雨过如洗,潮去无痕,全无受用。古典中国之阅读传统,讲求内在化,体用而引归身受,如朱子所谓“且将此一段反覆思量、涣然氷释、怡然理顺、使自会沦肌浃髓。”因而今日欲求读书生活之真谛,“沦肌浃髓”似不可不讲。要义有三。一曰超感官。二曰超逻辑。三曰尚气。直凑单微,打开活路,文学之人物、情思、意象,矫健、俊逸、清新,以生命之风姿,人格之光彩,觌体相见,莫逆于心。如古人所云“沦肌浃髓,而能养民于和,固亦有不春而温,不寒而栗者。”

    然而,过于主观,则不免走火入魔,故有“偶开天眼”的阅读法以救之。

    4.  馆舍窗前,有巨幅青山,浓翠如染,日日相对,令人百看不厌。滔滔孟夏,草木蒙笼其上,随风摇漾如醉;白云蹀躞山头,尽日苍狗幻化。时有白鹭翩飞,蜻蜓戏叶,鸟跃林间,蝉唱幽处。宋人罗大经氏所谓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亦不知斯世何世也。

    半山有草轩,一翼如画。南北接一山间小径,以竹为栏,忽隐忽显。当其显时,轻柔为体,蜿蜒如带;当其没时,绿荫丛簇,神秘存焉。小径似有无穷意思、无端召唤,引余常临窗坐对,寂然无思,而身心两忘,神气独行矣。

    径与山,岂非亦隐喻天与人乎?余亦因此而悟:当其显也,轻着人力,顺承自然,当其隐也,混同物我,归于寂漠。老子所谓虚静柔弱者,神明之府也。现代人之不见天地之美与神明之容,唯甚与泰尔。

    5.  花溪之生活,又现代又古典、又西式又本土。如晨饮咖啡,而午后清茶;练毕太极拳,又聆爵士乐;一手拿手机眼看八方,一手持青瓷澄怀观道。一如王弼所谓“应物而不累于物”。余读汤用彤先生书,彼认魏晋玄学高于汉代元气论。余以为不然。盖玄学主体用一如,用者依真体而起,故体外无用;体者非于用后别为一物,故亦可言用外无体。然太极有太极之体,爵士乐有爵士乐之体,二体非一体也;手机有手机之体,青瓷亦有青瓷之体,二者亦各别为一物。然则古之所谓体用不二,何以不二? 何以依体而起用,余亦不得其解也。余因而主张汉代之元气论,更高于魏晋之玄学论,此意非片纸能办,有暇将详论之。

    6.  夏,一人于苹果树下眠,苹果忽坠,击彼头。或有种种回应如次:其一、噫! 谁人种果? 何以击吾头也! 其二、呵呵,果之熟也,得而食矣。其三、果之熟也,吾可售矣。其四、谁家果熟?可告之矣。其五、王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其六、英哲牛顿之解读:万有引力。前四项,皆俗谛;后两项,高人也。王维乃诗兴之感发,世界自生自主,有超然物外之思。牛顿乃科学之妙悟,洞察幽微而寄心上帝。读书治学,应立足于高山之巅,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游心以远。此乃古今之贤人志士进德修业之大义也。

    7.  仲夏之夜,星空璀璨,大地沉平,深树蝉鸣,流萤时飞,余亦有所思也。顾积数十年之努力,余苦心经营,力图建立一整体之诗学,姑名之曰“中国文化诗学”。何谓也? 近现代以还,诗学散而为文献、笺疏、诗人、诗史、诗法、诗风及修辞,自守家法,各照隅隙,此其一也。考据、辞章、义理,鸡犬之声相通,而老死而不相往来,此其二也。诗学亦与古典中国思想之传承无关,与今日诗性之实践无关,与个体生命之表达无关,此其三也。故吾之所谓“整体”,所谓“文化诗学”,于诗之外部而论,既扬弃古人,又反思现代;既庄情孔思,又聚焦诗艺。于诗之内部而论,力求地与人合,灵与智合,实与虚合。地与人合,即江南诗学之开展;灵与智合,即意象诗学之建立,实与虚合,即化理论而为现象,以小见大,以实涵虚,由个别见一般,如唐宋诗比较论、二柄诗论、今古典论等。中国文化诗学之整体观,力图由现代道术之裂,上通生生之证息息相关上下相连之诗天地,以回应西学之偏胜与古学之偏枯,此境此义,乃灵魂之冒险,而经师宿儒与新潮论家,多未能梦见也。

    8.  花溪妙境,花开又花落,无喜亦无悲。唯日 日启窗,不禁对山色青青,叹衰颜自我。余问青山,何时方老? 青山问余,几时归来? 遂作 《忆花溪》 数首。

    窗前百啭尽声声,

    长忆清晨魂梦轻。

    山鸟不知人已去,

    殷勤唤我碧溪行。

    茅台美酒浃欢声,

    又忆晚风匝地轻。

    抛却书篇休更问,

    几回人世短歌行。

    夏夜学堂几蛩声,

    携妻牵子语声轻。

    繁星天上眼如眨,

    影藻波中踏月行。

    二〇一七年八月二十六日

    于贵阳孔学堂

上海报业集团 版权所有